依兰在这风沙的当口开了那么多年的客栈,只要是入住的肥羊被她盯上了就没有跑掉的,必定剃毛剥皮,食肉吸骨,一点都浪费不得。而来此地的人也多半都是亡命之徒,又互不相识,谁也不会一大早起来就站在门口,盯着数着少了哪位过路人。
她眼睛也十分毒辣,在看见那年轻男子的第一眼,先看见的不是他精致漂亮的皮囊,而是头上那顶遮掩在黑袍下的莲花冠,继而就是他身上那些挂饰配件,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简直连城的宝贝,只要将他身上的东西搜刮一空,后半生就不必在这客栈偷偷摸摸地行凶,点头哈腰地当下等人。
夫妻二人调配好迷药,皆双眼放光地静等着深夜时分,只要所有房间的灯盏都熄灭,整个客栈都陷入沉寂之后,便是他们动手干这最后一票的时机。
沉云欢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感觉身体里流淌的血是滚烫的,浑身上下充满躁意,尽管没有剧烈的痛感,这些难受也尚能忍耐,却仍扰得她不得安宁,总想着翻身。只是她顾虑着睡在边上的常心艮,强忍着翻来覆去的念头,像个尸体一样板板正正地挺着,一动不动。
沉云欢本以打定主意这样挺一夜,反正她赶路月余,早已习惯了连着几日不睡觉。
却不想正在她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时,忽而听见边上的常心艮幽幽开口:“若是睡不着你就出去走走,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边上睡了个小牛犊子。”
沉云欢抿起嘴,刻意压低了呼吸声,而后默默翻身下床,动作很轻地打开门。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即便房中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灯火照明,沉云欢也能轻易地看见床榻上的常心艮。她平躺着,双手置于腹上,是极为古板且规矩的睡觉姿势。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从侧面看去,她的身体薄削如纸,是使得被褥几乎没有起伏,好似一把枯骨死寂地躺在上面。
她收回视线,翻手关上了门,在门前站了半晌才动身。
常心艮叫她在外面转转,实则这一个小客栈也没什么好转的,沉云欢脚步一转,就走到了师岚野的房间,没有半点礼节地推门而入,看见他平整地躺在床榻上,好似已经入睡。
沉云欢有时候怀疑师岚野根本不需要睡眠,因为他每回睡醒睁眼,脸上根本没有半点睡意,那模样就像是闭着眼睛躺了一个晚上,然后再鸡鸣时又睁开而已。
但师岚野有着非常严格的入睡时间,他从不表现出困顿的模样,但一旦到了那个时间,他就会闭上眼睛躺下,然后一连几个时辰没有动静。如果非是需要睡眠来补充身体精力,沉云欢想不到他夜夜这样做的原因,若是不睡觉却闭眼躺几个时辰,还持续如此,沉云欢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
沉云欢猜测他每夜闭着眼睛并非睡觉,而是在以某种方法来恢复自己的力量,或是休养生息,总之对他来说是有必要做的事情,而这段时间,恰恰是沉云欢用以咒法探知他过去的最好机会。
为了过程不出现纰漏,沉云欢一进门就给师岚野施了个微乎其微的小术法,保证他的五感封闭,与外界断联,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关上门时,本想在房门上放一个结界术法,防止闲杂人士来打扰,但顾妄先前多次叮嘱在此地不可乱用法术,免得被人揪住了尾巴不依不饶地黏上来,沉云欢犹豫片刻,最终只是那凳子堵了门。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连沉云欢刻意放轻的脚步都能听见微声。她放慢步子走到师岚野的身边,站在床头,从上往下看去,正看见师岚野双眼轻闭,沉在睡梦中的那张安宁静谧的脸。
沉云欢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师岚野,因为自相遇以来,师岚野总是比她晚睡,比她早起,大多时候她早上醒来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好像是一个极其勤劳的凡人。可是这世间,哪会有凡人这样日复一日的勤劳,是人都会感觉疲惫,总会有那么一两日打破平时的规矩和习惯,给索然无味的人生一点不平凡,好让生活有奔头。
师岚野这样太过规矩,按部就班地生活,恰恰像是一位不懂人世的神明在拙劣地模仿凡人。
她静静地看了半晌,随后抬起左手,手掌上那个张元清留下的符文缓缓呈现出来。这符文对于沉云欢来说并不繁复,她只看了几眼就学会如何画,便按照张元清所教的方法,先是将师岚野的衣衫解开,敞开了他的胸膛。
师岚野的身体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雪玉,没有任何血色的点缀,只有分明的肌理和流畅利落的身体线条,既不见半点瘦弱,也没有过分健壮,是一具十分漂亮的肉体。
沉云欢划破了指尖,血珠滚滚而出,她以赤血在师岚野心口处一笔成画,将咒文快速画了上去,而后含住指尖,免得多余的血珠滚落上去扰乱了咒文。
整个过程师岚野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胸膛也不见起伏,心口更察觉不到跳动,就连身体也是冰冰凉凉没有温度,好似一副精致而美丽的空壳。
沉云欢等着血迹干了之后,掌中蓄起微弱的灵力,往那咒文上轻轻一拍。下一刻,她双眼一花,好似魂魄轻飘飘地从身体里抽离,骤然腾空而起,然后被吸入一个混沌的地方,状态有些像是酩酊大醉,又像是吃了某种令人麻痹的毒药,整个人又晕又飘。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待到沉云欢眼前的浑浊雾气散去,视线清晰之后,她的五感渐渐恢复正常。紧接着就看见周围是一个布满了红色的房间。
窗子是红色的,贴上了双喜的窗花,房梁挂着大红色的绸布,绕着房子围了一圈,桌上摆着一对喜烛,正欢快地燃烧着,照出橙色的光芒,将整个窄小的房屋给填满。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景象,竟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子放松,仿佛出自本能。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房屋是先前在仙琅宗山脚下的那座小院。她匆忙地回身望去,果然看见背后有一张抵着墙的床榻。
当初她摔得骨头寸断,师岚野将她捡回去,她便是在这张床榻上日复一日地躺了许久,慢慢长好了断骨,重获新生。因此重新回到这里时,她的眼睛还没瞧清楚,身体的骨头就已经是放松状态,比她更早认出这个地方。
只是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放眼望去,这里简直被布置成了一间新房,到处贴着的双喜剪纸,还有床上铺的绣着龙凤的大红被褥,这般喜气洋洋的景象,无不彰显着房子的主人正逢好事。
可这房子是师岚野所建,也唯有他一人住在这里,在这里办喜事的还能有谁?
这个念头刚落下,门便被人推开,沉云欢下意识扭头望去,就见师岚野一身赤红喜袍站在门口,探进来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与她对上视线。
他穿红色实在过于艳丽,将原本就瓷白的肤色衬得更加晃眼,头上一顶戴着大红花朵的官帽,身上则是金织祥云喜袍,还挎了条红色的绸布在身,眉眼如画,唇若点朱,好一个俊美无双的新郎官。
沉云欢大吃一惊,瞬间连自己进来干什么都忘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你跟谁成婚呢?”
那破旧的小屋子她躺了那么久,哪哪都觉得不顺眼,与其说是住的地方倒不如说是个临时搭起来的落脚地,就这居然也能当作婚房?
师岚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却并未说话,只是忽而动作很温柔地牵起她往里走。
沉云欢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红衣与往常的有些不一样。她的红衣是极其亮的,阳光映照便会显出流光溢彩的效果,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张扬,喧嚣,也是为了与民间办喜事的红色给区分开,否则她走哪都穿一身新娘子的衣裳像什么样子。
而此刻她身上所穿的衣裳,则是沉稳厚重的正红色,且金丝绣着的云纹一路顺着衣摆往下,竟是环绕着一只腾飞的凤凰,乃是一件无比华丽的新嫁娘的衣裳。
当初张元清将这个咒法教给她时,曾说过这咒法只有窥探记忆之效,其弊端就是不论是师岚野曾经发生过的事,还是他曾做过的梦,抑或是他自己编织出来的幻想世界,都可以成为他的记忆,因此使用咒法之后所探知的画面,和当下场景发生的事究竟是真实的过去还是虚幻的梦境,全凭运气,也全凭沉云欢自己判断。
沉云欢本来对自己有信心的,但是才刚进来就像是被眼前的场景敲了个闷棍,整个人迷糊起来,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究竟是什么状况,不知道自己是变成了师岚野过往记忆之中的那个人,还是一脚踏入了虚假的梦境里。
她下意识想要隔空取物拿出一面镜子来,照照这新娘子的身体是不是自己的脸,却摸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