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奉颐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哭。
应该是没有的。
因为她眼前晃过他恼怒丝毫不减的凶狠眉眼,就像盯住了本就专属于自己的猎物。
若细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尽是不舍与依恋。
深刻到那夜入了她的梦。
一并入梦的,还有那天他的那句:“这是自然。”
偏偏是亲耳听见。
偏偏是在那一堆对她隐隐轻视的话后,冒出这样一句中肯的应答。
疼痛与无力感一起钻进了她的骨头里——这样的感觉她不止一次有过,程云筝离开的时候、常师新背离她的时候,还有曾经打拼路上很多次无可奈何时,她都有过。
怎么到了最后,最信任的,反而是刺她最深的。
“奉颐?奉颐!你在听吗?”
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有人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量唤着她。
她猛然醒神,对上李蒙禧疑惑打量而来的眼神。
她手上拿着剧本,与从利、徐善文、李蒙禧四个人围在一块探讨几天后的某场大戏。
她正色,回归状态。
李蒙禧对奉颐剧本里某条台词的信息透露的顺序有疑。
她的原台词是:你根本没看见我的努力!
而李蒙禧需要立马回怼:你什么努力?区区一个小挫折,就开始无病呻。吟了吗?
原台词的关键重点信息在于“我的努力”,若将关键信息放在末尾,会影响他对奉颐这句话的即时反应。
如果能改成:我的努力你根本没有看见!将关键信息提前,那么李蒙禧则可以对此给出即时反应,无缝衔接上她的台词,营造更加真实的吵架效果。
徐善文深以为然,奉颐心不在焉却勉强回神,在剧本上做下标注。
《长宴》从历经波折的三代人生活里,侧重刻画并抨击典型扭曲式家庭与教育。
李蒙禧饰演的唐老板与潘立琼这个角色有情感纠葛,也是对于潘立琼成长路上影响最大最深的一个人。
刚二十出头的懵懂缺爱的女孩子,遇见一位成熟睿智的先生,就会飞蛾扑火一般轰轰烈烈。
可奉颐的理解是,唐老板这种历经世事的老男人对潘立琼手拿把掐,这种所谓轰轰烈烈不过是潘立琼在唐老板刻意营造的被爱的氛围里,一个人的独角戏。
李蒙禧也这么认为,他甚至皱眉摇了摇头,说小女孩儿就得富养,心里缺爱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听见这话时,奉颐悄悄抬眼看了看他。
今日的戏很简单,不似前一个月的戏份那样冗杂,需得耗大量时间打磨镜头。有时候人性的展现、细节的隐喻,与镜头语言的创意效果,是能为整个故事加大分的。
譬如——
“潘立琼,这个家不是你的家,你给我滚出去!”
父亲一声怒吼,潘立琼身定,挺直的肩膀背对镜头,久立不动,似乎在做抉择。
定住的中景镜头中干干净净,只虚化的背景里有一排排如同木偶一样的麻木不仁的乡民,他们面无表情盯着潘立琼,压迫与窒息感无处躲藏。
良久,她终于身形一晃,头比身先回,倔强的眼眸缓缓迎上为首的人。经典伦勃朗光凸显出人物的立体轮廓,体现人物孤独却坚毅的内心。
父亲口中的“家”字,是他无能的一生里,唯一具有权威的掌控。
但对于潘立琼,从来都是一场随时会出现的驱逐。
“不回就不回吧,回来了也是要叫我「滚」的。那就再也不要回来的好!”
说完,潘立琼逃离了这个枷锁一样的地方。
“咔——”
从利在监视器后说道:“这条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