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样问有一个前提。”褚眠冬摇头道,“把询问「为什么」的前提补全,这句完整的话应该是这样的:我知道我的孩子不是性格如此、从暴躁和叛逆中获得乐趣的,所以孩子如今这样做,一定有让孩子选择这样做的原因,我应该问问孩子「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改变。”
“而凰君和凤君思路却是……”燕无辰思索片刻,“这个孩子的性格变了,变成了性格糟糕的坏种。所以也没什么原由——就是变了而已。管束一个「坏孩子」,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以势压之便是。”
燕无辰蹙了眉,“所以他们从未看清真实的苍昀是何模样,也从未相信过苍昀。”
褚眠冬颔首:“因此这份愤怒很可能无法启发他们思考苍昀「为何」如此,甚至恰好相反——凰君和凤君会觉得,做出如此出格之举的苍昀,是真的「变了」。”
燕无辰沉默了几息,方再次开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的声音很低,“你我如苍昀所言,成为苍昀和凰君凤君之间交流的第三方……情况有可能有所不同吗?”
褚眠冬直截了当:“依然并不乐观。”
“苍昀想做的,是让凰君和凤君换一种思维方式,学会询问「为什么」;亦是让他们更新自己的观念,意识到「倾听」对孩子的重要性。”她说,“但人心之事,最是难移。哪怕凰君和凤君主观上有非常强烈的更新自我观念的意愿,这也绝非易事。”
燕无辰深深叹气,“更何况他们本身并无此意愿。”
褚眠冬颔首:“所以难上加难。”
白衣少年又是一声长叹。
“光是这般几经推演,我便已能感受到苍昀的绝望了。”他叹道,“如此局面,当真已无解决之法?”
燕无辰看向依然沉静的青衫少女,“毕竟于一个孩子而言,与谁血脉相连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之事。”
“与友人观念不合,就此疏远便是;与血亲观念不合,却无法就此断绝不理。”他说,“再者以苍昀的情况,终归无法避免与凰君二人的日常交集。”
燕无辰拧眉,“莫非这便成了一个死局吗?”
此问一出,燕无辰注意到,褚眠冬的眸光再次变得有些悠远。
方才与苍昀交谈时,褚眠冬也有过类似的恍惚神色,似悲伤,又似追忆。直觉告诉燕无辰,这从未在她面上见过的神情,大抵链接着他所不知的、属于她的过去。
片刻后,褚眠冬回神般摇了摇头。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们都永远有路可走。”她轻声道,“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并未看见那条路。”
语罢,褚眠冬微微偏头,错开燕无辰的视线,有些突兀地转了话头。
“也许情况并不会如我方才推演的这般走向消极。”她说,“先入境罢,等你我从云梦泽中出来,便见分晓。”
*
直至迈进秘境入口中,视野被四溢的明亮光芒尽数占据时,燕无辰依然思索着方才褚眠冬不同寻常的神色。
二人同行一段时日,也一道经历过一些事、认识了一些人。细细回想来,在这些交集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褚眠冬总是平和、沉静、稳定的,似一口掩映在深林幽静处的悠久古潭,静水流深。
这意味着大多数时候,褚眠冬都是给予对方安心感、为对方带来启发的那个人。
同她交谈,便如围坐在寒夜中一方温暖的篝火之侧,明亮的火光足以驱散心中阴霾,暖融的热意足以慰贴漫漫长夜。
于是在她身侧,逐渐聚集起那些在寒夜中艰难跋涉、苦苦寻找光明之人,那些不愿轻易劝告自己「这世间就是如此,除顺从外别无它法」,而试图摸索着走出另一条道路的人,如雁星河,如容昭,如连瓯,又如梅听寒。
褚眠冬一直在发光。
可这份光亮……又是从何而来?
她何以那般理解身处深渊之人的所思所想,又何以深谙用如此温和而坚定、平和却有力的方式,引一个人一点点生长出内在的自我,学会站起身来,走出曾以为牢不可破的囚笼?
没有谁生而知之,共情虽是人类本性之一,却也并非生而有之,而基于后天经历。
因为自己会在受伤时感到疼痛,于是不想自己被别人伤害;有了如此经历和思考,才会推己及人,料想别人受到伤害同样会感到疼痛,于是学会不去伤害别人——曾有过类似的经历、面对过相似的处境,才有共情生长的基础;未曾体会过身处深渊的无力、痛苦与绝望,便不可能共情另一个身处深渊之人的所思所想。
理解出自共情,温和出于选择。
温和与通透从来都不是出自天生。每一分理解之下的通透,都是被过往的痛苦一刀一刀雕琢而出;每一分慰贴治愈的温和,都是艰难趟过泥沼之后,回望过去时一声叹息之下的善良选择。
燕无辰想,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
现在的她总是人群中灼灼发光的那一个,照亮她周身的人,也照亮他的世界。
但在更早的时候,在她遥远的、他并不存在的过往中,她是不是也曾在一片漆黑中蜷缩在角落,无声咀嚼每一分绝望、痛苦和悲伤?
倘若能够跨越时间,燕无辰想回到过去,轻轻地拥抱那个跋涉在泥沼中的少女。
他也想成为照亮她的光。
他想触及她、了解她,关于过去,关于现在,关于未来,关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