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却如残灯将熄◎
杀了做什么?周蕴,你是邪修吗?
脑内匆匆掠过这句话,却没有落笔写,因为游扶桑大概已能想到周蕴的反问:你不是吗?
“……”
游扶桑于是用灵力在信笺上龙飞凤舞写下:留着。活口。
再一拍白雀臀尾,白雀飞回九州。
周围宫人只见游扶桑的肩上凭空栖了一只雀儿,尔后身影化作山茶花,一绽,一散,人与雀儿皆不见了。
*
游扶桑转瞬来到蜃楼收拾行囊,但发觉并没什么好带走的,于是只是清除了殿内魔气。
她推开窗。
如同一年前她扫清京城外山庄门前尘埃,此刻她在蜃楼内踱步一圈,几乎要走,一人疾跑来:“仙师,您真的要离开了?”是宴清知,她刷地一下跪到地上,与数月前京城外,鬼新娘的破屋里,与游扶桑初相见时的模样相差无几了,“宴安幼稚,十五六岁少年,您就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她这次吗?往后、往后该罚都会罚……”
游扶桑未回身,淡淡道:“也许我来朝胤就是个错误。”
“怎么会!”宴清知急切道,“我做国君多年,向来知晓海屿之国,水患多发,二月海啸,三月狂风,四月山火……年年如此,循环往复,唯有敬天顺时,方能求得安稳。然则今年不同,二月海波盈而不溢,三月清水温顺如镜,四月山林青翠如初。往年令百官与我皆忧心忡忡的天灾,如今竟一一平稳度过。我知这并非幸运,而是因为有您在——水患与狂风不会自然消退,是有人在背后化解。若非仙师,人面灯笼之事不会这般轻易地解决,东陵之难必然蔓延,甚至举国奔丧。扶桑仙师的好,我都记在心上,无以为报……”
游扶桑笑笑,打断道:“你知我不是真的来顺国运的。”
宴清知道:“我知您为王女宴安而来,如今做错事最多者,也是她。从前宴安沉默寡言,被剥夺了五感后渐渐也丧失了喜怒哀乐似的,从不表露心声,日升月落,世事流转,她活着,却仿佛仅仅是存于世间,分明正是少年时,却让我想到将熄的残灯,似不久于世间。
“可如今遇到您,您教她留意晨曦透过窗棂的颜色,教她分辨雨落屋檐的轻重,甚至有一次,在夜深人静时,我看到您教她观天象,她眉眼弯弯,居然在笑。
“那笑像春雪消融时滑落的水珠,转瞬即逝,我却听到了。我忍不住哭泣,却不是为悲伤,而是感慨,宴安终于变得开朗,不是强作欢颜或礼仪,而是自心底,真正去笑。
“喜怒哀乐,怒与哀伤她也一一承受,无论是因东陵之事,或乞求您不要离开……她砸了东西,不允许宫人靠近,拒绝医师为她上药,虽然总让人头疼,但……”
说到此处,宴清知忽而一笑,满是欣慰,“我总觉得,她总算变得像个孩子了。”
游扶桑听罢,心里冷哼:她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她不上药?不许医师靠近?”游扶桑问,“你便和她说,性命是她自己的,生或死,本质与我无关。与这世间任何人都无关。我去意已决,她也并不该来寻我。好好待在朝胤,我还可能回来找她。”
宴清知于是看着眼前清光一闪,无数山茶花瓣如蝴蝶翩跹而去,涌向看不见的天边。
仅仅一瞬,再也没有游扶桑的身影了。
*
商队络绎的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马车上二位女子,一仙一鬼。仙者眉目清冷透骨,素衣胜雪,更似白梅梦三分;鬼者容貌艳绝妖冶,朱裳似火,宛如山茶燃半梢。
马车颠簸时,仙者将珠算盘拨得啪啪响,头也不抬问:“都说了京中有诡事,你怎么还是来了?”
游扶桑无所谓道:“想来便来了。”
“不怕她来找你?”
“不会。她认死理。说了她在朝胤乖乖等,我会回去找她,她便不会四处乱动。”
周蕴问:“留她一人在海岛,你不怕?”
“怕什么?孟婆也在。”
周蕴打断:“姜禧也在。姜禧其人,心性不比岳枵好多少。”
游扶桑道:“……马上就不在了。”
周蕴收起算盘,拨了拨手间紧攥的赤珊瑚珍珠,呵呵一笑:“倒是要是真出了事情,怕是后悔也来不及。”
“决定了便没什么好后悔了。”游扶桑漠然道,“我还喜欢她,也许她也喜欢我。只是不合适。”
“如何不合适?”
“如何都不合适。眼下最不合适。”
倘若说她与宴如是之间,处世观念的差别与矛盾是一场沉疴,二百年前鬼疫,城楼上的生离死别只是延缓了沉疴的发作,而从未根除。
沉疴沉疴,倘若要根除,谈何容易?怕要刮骨疗伤,才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