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失态。
吟诗作对的贵女当然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低声交谈,宴安也装作全然不知,扭头去问“林小姐”:“这是何事发生呀?缘何这般冒冒失失,有失礼数……”
“林小姐”还是太警惕。
宴安见她面上划过一丝释然的情绪,不答,低头又饮一口茶。
也许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又或许是,她早在耐性地等待这一天了。
“林小姐”仰头抬头倾茶时,宴安嗅见一种刺鼻的气息,等意识到那是什么,“林小姐”已将粉末混着茶水一饮而尽,茶水进入喉管,前颈明显地做出吞咽。
这一口茶,她饮下似千斤重,又似无足轻。
“林小姐”抬手拎着饮空的茶盏,青瓷底上映照着月光,她的面上忽而绽开一个笑,这是今夜雅集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的笑。“王女殿下,您曾问我,诗词中最令人心折的情感是什么?有无一种情绪,最使人难舍难分,难以抵御,却又能将人拉入深渊……”
她笑着说道,“——我的答案是忮忌。人心啊,欲壑难填。妒忌如火,焚人亦自焚,多少绝句因一念忮忌而生。忮忌使人心如蛇蝎,使人面目可憎,使人……”
“看不清……”
自己的心。
话音未落,杯盏落地,清脆一声响,月光从中倾洒,如水银泄地。
“林小姐”亦栽倒入尘土。
四周喧闹声纷纷,有人失声尖叫,有人疾跑,消暑雅集沸反盈天。
一支山茶忽而在月下绽放,游扶桑未加遮掩的身形恍然出现在庭院中。她冷静道:“将‘林小姐’的身体抬去清静处,我要在魂魄离体之前探视她生前的记忆,才能清楚发生了什么。”
宴安些许错愕地看向她。
新死一人,不明不白,震惊之余是震撼,情绪该很难抽离,游扶桑此言便冷静得有些冷血了。
游扶桑当是知晓她所想,直言:“沉溺于情绪,便会什么都来不及。”又向愣在原地的小厮催促,“还不快抬?”
小厮如梦初醒,慌慌张张抬起了咽气的“林小姐”。
片刻后,市舶使林大人的房中,“林小姐”安详地闭着双眼,躺在榻上。
林大人不自觉便道:“分明是一样的面庞,我却觉得好陌生……反而是十几日前,原与我并不相熟的孩子落水了,救上来时已失了气息,甚至面皮都陈腐……可我看着她,却觉得快要窒息……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便仿佛……死了一个亲骨肉……”
游扶桑淡淡道:“你猜对了,那确是你的孩子。万幸你以冰棺存放,如今她还有一线生机,若非如此,朝胤这般湿热,不死也腐朽了。”游扶桑抬手召几缕金蛛丝,形成一纸信笺与一支细狼毫,她下笔飞快,行云流水,是在给周蕴飞书,“不过凡间医师是救不了她了,要去找修道的医修……”
林大人跪下来:“该如何去找?愿赴汤蹈火……”
游扶桑打断:“我已为你找了。不日便来朝胤。”
跪着林大人一愣,又磕了几个响头:“该、该如何报答您?”
游扶桑却冷冷看她,莫名道:“倘若这一切都是我在骗你呢?你缘何全心全意信我,又缘何觉得我会全心全意帮你?”
林大人显然愣住了,跪在地上抬起苍老而憔悴的脸,冷汗滴入她的前襟,如一柄刺刀划向心房。自女儿死去,她患得患失,遇见游扶桑如遇见救命稻草,却忘记眼前人也许也会欺骗自己。
她根本不知晓眼前人的底细!
眼前情况不对,宴安连忙来打圆场:“她才不是骗你!她只是……爱、爱说笑,”她拿右手肘戳一戳游扶桑,“不是要看死者生前记忆吗?快呀!”
游扶桑不情愿地动了下,手中又牵回金蛛丝。
林大人却猝然又磕下头:“弦宫官大人教训得是,是我太不警惕。倘若您真是恶人,怕是今夜林府上下皆因我的疏忽而死去了。”
游扶桑不语,双手覆上“林小姐”的太阳穴,于是金色的蛛丝渗入额头。
游扶桑闭目入定,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很快浮现重叠画面。
这位“林小姐”果真并非原身,她有自己的名字。在她的梦里,旁人唤她“阿佩”。
家贫,阿佩与母亲相依为命。某日母亲说皇城里有旧友平步青云,她带着阿佩千里迢迢赶去,舟车劳顿,一身牛草腥味,初入皇城又逢大雨,她们淋作落汤鸡。
阿佩与母亲站在林府高墙外,有小厮前去通报。她们静静等待管事。
宽大的屋檐遮挡了雨水,风却依旧冷。透过雕花的窗棂,阿佩看到灯火通明的高阁,馨香而温暖,林府的大小姐被几个丫鬟围绕着梳妆,乌木的梳子梳过黑亮的头发,一件件华服在大小姐面前展开,供她挑选。
大小姐随手拂开一件绣工精美的衣裙,嫌弃道:“这件我从前虽喜欢,可也穿过三次了。不要了。”
丫鬟诺是,恭敬地将那价值千金的衣裙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