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又深鞠几许,青鸾起身,长袍微微摆动,如同刀锋滑过水面,轻盈且利落。
青鸾离去了。
一阵风从阁外吹来。
于是,一只青色的羽毛,悄悄躺进了游扶桑的袖中。
*
远处山黛草色昏,一簇青影融入天际。
蓬莱湖面亭中三人,二人对坐对弈,是周蕴与椿木,第三人独立,一身玄衣,缄默不语,眉骨一道细长的疤,深入鬓发,似青瓷的裂痕,又似盘桓在清冬的梅枝。
对弈中的老者目光停留在棋局中,手下拿着黑子思索不定,看似很是苦恼,开口却是全然不相关的事情,“黑蛟,小青鸟离开了啊。”
站立的玄衣者并不回身,不去看那青影,只说道:“她未曾向我提过。”
老者笑:“不是你让她离开的吗?”
玄衣道:“并不知晓其中缘由。”
老者终于慢悠悠拨下一子,问道:“庄玄。不喜欢便不要耽误,你是这么想吗?”
玄衣摇头:“并无此事。玄在百年前身殒,幸得王母娘娘垂惜,重铸肉身,彼时娘娘提过,不可再提前尘往事,玄不可不恪守诺言。从今往后,玄只作娘娘的刀与刃,而没有多余想法。”
老者,也便是椿木,闻言哈哈一笑:“好,好。西王母听了会很欣慰的。”
玄衣便不再言语了。
她如她眉骨上的梅枝一般,总是沉默。
棋局定了一半,黑白分明,点子如星,周蕴所持黑子势如铁骑压境,隐隐显现出胜势,可她心里却冷汗直流,因为清楚黑子每一步紧逼之势,皆由白棋暗中牵引,收网如春蚕吐丝,丝丝不乱。
她是被椿木引导作出这些棋步的。这是一盘指导棋。
当最后一子落下,果不其然,白棋突然回击,鲸吞蚀骨般将黑棋大片阵地吞没。
再次输得很难看,周蕴没有悔恼,只是无奈,她将黑子从棋盘上一颗颗捻起,划走,垒入棋篓,拿捏与摩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周蕴故作惋惜:“大椿长老,再给我八千年的修为,我也下不过您呀。”
黑子在棋篓里积成的小山渐高,整个棋盘却空荡得叫人心寒。
椿木只道:“可惜,可惜。”
周蕴收完最后一颗黑子,抬眼看了椿木一眼。椿木的眼神干净得像棋盘上的白。
周蕴犹豫道:“游扶桑还未来找您问上重天与不周山的事儿吗?”
椿木摇了摇头:“她不会来找我问的。”
周蕴笑:“这怎么说?我以为她与您早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椿木又摇头:“并非这个原因。”
言罢,不再往下说了。她似乎累了,将棋盘上的白子一一收回,站起身,走出湖心亭。走在湖面小径,小径边缘的铜灯一盏盏亮起来。椿木的身影渐入春夜。
“那是什么意思?”只有椿木走了,周蕴才开口问,“我还以为长老约我亭中对弈,就是为了等那游扶桑的。现下长老走了,还说游扶桑本就不会来,这是什么意思?”
庄玄道:“显然,椿木长老知道游扶桑不会问上重天的事情。”
“为什么?”
庄玄道:“也许扶桑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周蕴追问:“上重天的答案?是什么?”
“是……”庄玄本想说的,却止住了,最终以问答问,反问了周蕴一个问题,“你觉得明目张胆的恶人,与恶人口中假慈悲真虚伪的渡世者,哪一个更令人害怕呢?”
周蕴道:“你是说岳枵和岳枵的那一任比丘尼老师吗?自然岳枵更可怕。比丘尼再如何虚伪伪善,做出的事情是向善的。岳枵再如何随性真实,造就的杀孽是几辈子也无法偿还的。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
庄玄道:“论善恶,自是如此。可对于我,我却更害怕后者呢。”
周蕴没有回话,似在思索。
潮湿的气息不声不响地爬上衣角、袖口,最终盘桓在呼吸里。
庄玄将湖心亭里的棋子都收理完毕,留棋盘干干净净摆在桌上。黑白棋篓置于案下,庄玄手心拂过篓尖,施下阻隔潮气的术法。铜灯还未熄,湿意仍笼罩,她们便沿着光亮,一同走出了潮气与夜色融合弥漫的,初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