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前头划桨,站立着,漆黑的背影里隐约可见两只龙角,骨白色。
让游扶桑想起九重天的梦里,龙女将她劫持去了下界,也是这般站在舟前划桨。
游扶桑于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却听龙女道:“你差一点要醒不过来了。”
龙女没有回身,游扶桑也静静坐在舟中。脑子里很乱,她还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从干涸的口里挤出一个声音,她问龙女:“这是哪里。”
龙女的船桨停顿一瞬,才轻声道:“不周山。”
游扶桑像是又要睡过去了,声音很是迷茫:“先前的那些,上重天的事情,都是什么?”
龙女竟然说:“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你只需要知道,你现下回到了不周山,回到了人间。”
船桨在黑夜的湖中慢慢划着,远处冰川连绵渐渐显现出来。龙女道:“没有什么小白蛇,那是我在不周山的化身。我曾经急功近利做错了事情,王母贬我下界,困守不周山。”
虽强硬地说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此刻却还是细心解释给她听了。语气是无法控制的熟稔,仿似她们曾经十分熟识。
游扶桑道:“你救了我。”
龙女停了桨,在黑暗里缓缓侧过身子,向游扶桑丢来一枚破碎的铃铛,平静道,“是她救了你。”
游扶桑接住。
铃铛破旧,边缘已经锈烂,音尾裂开一道口子,几乎是烂铁,能发出声响实在奇迹。
也是此刻,梦里被扼住喉咙没喊出声的名字有了回应,游扶桑在心里不断回想,是庚盈。
龙女道:“你在业火中几近烧死,这小铃铛拼了命地想救你。小铃铛前世也是造孽许多,往后也要进入往生道了,她这次救你,也算是道别吧。”
“我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这个,我不能做出承诺,”龙女轻声道,“这世间生死事,只有一人说了算。”
“谁?”
龙女转过身来,苍白的薄唇隐约说出两个字。
*
将游扶桑送出后,冰川里再没有了小舟,没有了木桨。龙女站立在湖面,身后是骨龙长长的尾巴,一半潜入水中。
她向水中唤:“出来吧。”
一望无际的冰川湖面,渐渐也浮现一个身影。衣衫上,业火余烬,随她站直身体簌簌落下了,衬得她整个人颓废又锋利,像一把蒙尘在冰川的旧刀。
她的面容很模糊,隐藏在冰川的雾气里快要融化了。可是她看着龙女,眼里的戏谑一点儿不减,是她惯有的颜色。她吃过大大小小那么多凡人与修士,拥有她们的体貌特征,偶尔对着铜镜,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是谁,只有眼里那一点讥诮颜色告诉她自己,她是谁,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她是岳枵,枵为饥腹。饥腹者狩猎,势若雷,爪若钩,鉗之则猎物碎骨无遗。
如同游扶桑在业火中经历了上重天,岳枵也在其中经历了一些幻梦。她尝见凡间祸乱,作为凡间皇帝征战四方,然后湮灭。湮灭后苏醒,身前就是这尊龙女。
原来龙女自与剑修一战后,被王母贬至不周山,如今不周山上金乌守护,不周山下业火丛则是龙女代劳。她在此处,已经千年万代。
岳枵已是凡人之躯,承受不了业火极冷极热,她此刻,要么冻死在冰川,要么走出业火,以凡人之躯去对付那几个与她血海深仇的修士——也是死路一条。
龙女道:“今时今日,你阳寿已尽。是去是留,你自行决定。”
岳枵面上终于形成了成渐月的模样,她仰起头问:“阳寿尽了,还有阴寿,是不是?”
龙女道:“你没有了。”
大恶之人,去阴间也讨不到好。
事实上龙女很少是非善恶之分,岳枵做过的事情她不置可否,只觉得岳枵实在令人敬佩,又实在是可惜。凡人之身,冒犯王母,冒犯整个人间,真是不容易。
前世造成人间涂炭,还算是借了凤凰的力,也让上重天三大至宝元气大伤。这一世更是彻底,一己之力斩断王母刺下的仙缘,手上人命无数。岳枵是凡人,而非可以自保魂魄的神仙,她走过一轮奈何桥,理应没有前世的记忆。奈何秉性之深,永世不变,就算有来生,也是邪佞之辈,是以王母下令,命龙女斩断其生魂于业火中——
龙女却犹豫了。
这样一个斗天斗地之人,潦草没了命,怪可惜。
岳枵于是道:“若真觉得可惜,龙女大人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龙女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