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禧思索几许,忽而双眼一亮,扬声道:“故事里的梵神,说的莫不是空行母?”
白蛇道:“正是。”
“竟与我知晓的故事串起来了!”姜禧感慨,“我早知空行母下凡,被一个利欲熏心的凡人坑了,坑得很惨,坑到神格都没了——却没想到,这坑她的凡人是岳枵……或说,是几千年前的岳枵?”
白蛇道:“确切说,是岳枵前世。”
宴如是问:“你想说的故事、想问的问题与岳枵有关吗?”
白蛇:“无关也有关。也许你们奇怪,凡人之躯本难对付神明,那枭君如何对付得了空行母的?甚至还试图剥夺神格,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其中,就有另一个关键人物。
“换句话讲,枭君僭越梵神的时刻,借助了第三人的力量。
“那是一位堕仙。所谓堕仙,指那些本是上重天仙使,却自甘剥离神格,堕落于凡间,不再受上重天礼法约束,在世间为非作歹者。同时,因为私自下凡,为躲避上重天追捕,堕仙的身份常常更为神秘,但据我所知,那位站在枭君身边的堕仙,原身是一只火凤凰。”
宴如是不解:“堕仙之名我是听闻过,但堕仙下凡,都被剥离了神格神力,在下界充其也只是一个修为较精湛的修士,又如何能掀起腥风血雨呢?”
久久未发言的金乌终于抬起头,她道:“因为她有凤凰翎。凤凰翎是上重天至宝,与乱红垂泪、煞芙蓉皆可相提并论的,凤凰翎所至之处战无不胜,有上重天兵虎符之名。凤凰是靠着这个为祸一方的。”言至此,她叹气,“在不周山当值,是上重天的命令,看似光鲜,实则是惩戒,因为……我的祖先,也就是那只凤凰,犯了很大、很大的错。”
金乌娓娓道:“那只凤凰是上重天最后一只凤凰。她是战神遗孤,目睹着母亲的死亡,而到她这一代,灵气已经十分稀薄了。凤族为上重天出生入死,战功显赫,却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待到凤凰那一代,神力所剩无几,居然只被当作一个无足轻重的栽花小仙。凤凰心有怨结,怨气入骨,邪火增生。某一次冲撞王母后,凤凰火燃尽瑶池;彼时瑶池正值蟠桃宴,凤凰火烧毁瑶池仙树,宾客四散,其中也有武将拿起法器御敌,可凤凰手持凤凰翎,竟真杀出一条血路。又逢数十万年一遇仙桃化形,凤凰劫持了那个仙桃娃娃,自甘坠下上重天。
“凤凰在凡间,结识了‘枭’。
“一身邪火的堕仙凤凰,在凡间以残杀不忍著称的呼风唤雨的帝王‘枭’,她们对这世间的怨恶一拍即合,相见如故。凤凰窥见了‘枭’背后来自空行母的助力,遂与她结盟。”金乌看向宴如是,“‘枭’万般罪孽而不死的原因,其一是与梵神勾连,梵神不死,枭者帝王之运不绝;其二便是凤凰暗中协助她,助纣为虐。
“霎时间生灵涂炭,人间炼狱。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自上重天众神反应过来,这人间……已被她们全然操纵了。也许白蛇所言非虚,九州之人以为的炼狱,只是上重天神仙眼里一滴几可忽视的腥臭的血。”金乌沉痛地闭上眼睛,自缓少许,再睁开眼,去问白蛇,“我记得那之后,主动请缨下凡九州救世之人……是巫山神女,也就是你的主人,是吗?”
白蛇道:“是。乱世之祸,是巫山神女主动请缨,下界护黎民苍生太平。”
有人追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遭遇了与空行母、火凤凰一模一样的事情。先是被人暗算,遭人背叛,之后嘛,如那只凤凰一样,为上重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可怜神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只因在战乱中丢失了乱红垂泪,竟被上重天剥离神格。”白蛇在业火中摇曳,字句间有着历经千年的哀伤,“奉献不是一个好事情。到最后命也没有,名也没捞着……我只是想问……值得吗?这一切到底值得吗?”
宴如是问:“这是你的问题?”
白蛇:“是。神女的故事几乎可说是重蹈覆辙,重蹈凤凰的覆辙。王母与女娲才是这世间最冷酷无情之人,物之用罄,其则弃之,却不曾念她们也曾为自己为己效劳,此情冷酷,几近忘恩负义。昔时恩义,如今尽付流水,她们居然没有一丝怜惜,我看着主人,只觉得好心寒……”
白蛇似乎哭泣了,泪水在业火中成了湿漉漉的一小片湖。“我想知道,千年前的主人是否有一丝犹豫,倘若一切能从头改过,她是否会后悔下凡?假如她不曾感怀世人苦难,不曾主动请缨……现在还是巫山上乘赤豹兮从文狸的山神……”
宴如是问:“这是你的问题吗?这一切值得吗?神女何曾后悔吗?”
白蛇轻轻蜷缩身体,流光的鳞片几乎要在火光里融化了,它来到宴如是身前,仰着头,努力升高,它莫名觉得,眼前这个修士真的会知道答案。这个修士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质,是悲悯而纯净的,白蛇居然觉得很熟悉。
宴如是双手撑在膝盖上,低伏下身,尽量与这高高仰起脑袋的一尺白蛇平视:“值不值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无法给出答案。但你问巫山神女何曾后悔,我觉得她不后悔。”
“乱红垂泪是巫山神女感时世人辛苦时落下的眼泪,眼泪中暗含她的悲悯与神性,她看到了苦难,心里震动。神女救世,不是为了王母的重视,亦不是为了在上重天谋以职务,只是因为怜悯世人苦难,想要以神力拯救她们……仅此而已。”
“神女救世,世间不再涂炭,平和百年,神女成功了,又怎么会后悔呢?会为那些素未谋面的世人落泪的人,即便失败……也不会后悔。这世上,有些人做事,并不是权衡了多少回报、为了回报去做成事的。她们想要去做那件事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白蛇低垂下首,似是失神,它道,“惭愧。我自诩陪伴她多年,居然都读不懂她。”
很恍然地,白蛇想起那一夜风吹桃花,巫山山头如茵的旧梦里,凤凰一身落寞火衣,似笑似讽去问神女:“值得吗?”
如我凤族一样,在上重天死而后已,无用后又被弃若敝履……值得吗?
神女丢失乱红垂泪,剥离神格,此刻不过凡人尔。
“你呢?值得吗?”神女淡漠地反问,“放着无事小仙的位置不做,堕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吗?”
凤凰耸肩:“这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神女好似答了,又好似没有回应,她开了口,声音却被暖春的风吹散了。
于是如茵的旧梦里,一切变得沉寂而悲凉。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白蛇才懂得神女的那一句原来是:“我与你一样。”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做了就是做了。
第105章上重天(四)
◎愿不愿意与我去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