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扶桑举起没受伤那只手,仔细梳理着庚盈乱糟糟的头发,分出一缕一缕,梳好,扎起髻辫。
游扶桑轻轻重复一遍:“庚盈,回家了。”
直到这一刻,庚盈才控制不住地大声哭泣,她松开牙齿,湿透的眼睛向上眺,细碎的呜咽组不成完整的话语,庚盈看见眼前一大片鲜红,是血,又看见无尽的黑暗,是浮屠地宫的怨魂。直至把视线哭得干净,她才看见正前方站着的人,一身素黑,乌发低垂,分明很累,累到眼下都挂乌青了,却还要提起唇角微笑,微笑地凝视庚盈。游扶桑不想庚盈恢复神智,第一眼看见的是苦巴巴的她。
她看庚盈,庚盈也看她。
好熟悉的一张脸,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庚盈想,尊主的金瞳怎么如此乌黑了,眉间朱砂为何今日未点,又穿得这样朴素,衣裳上既没有龙,也没有蟒;尊主笑起来不如以前刻薄了,也没有以前那般恹气,好像是好事,怎么又感觉有点可惜……
我们有这么久没见了吗?这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呀?
庚盈觉得自己做了很长一场梦。无数的记忆潮水般翻涌,快要挤破她的脑袋,到最后成为眼前一个光点,有人在其中说:庚盈,还记得昨日庄玄教你的化形术吗?遇见危险了记得把自己变成小乌鸦,藏进我袖中,我保护你。
是初入魔的少年扶桑。
流亡的路上风餐露宿,黑漆漆的妖风吹乱庚盈的头发,少年扶桑替她梳好,扎成小巧的髻辫,一左一右,缀着铃铛。
游扶桑有时也会责怪她,给她施下噤声的咒语:庚盈,你太吵了。
庚盈说不了话,只好摇摇晃晃头上铃铛,以示抗议。
于是铃铛也被一把揪走了。
再吵,你这辈子都别想说话了。游扶桑道。
庚盈气鼓鼓。
游扶桑有时对她很凶,但大多时候都是好的。庚盈最知道游扶桑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最喜欢在她面前造作。游扶桑嫌她吵,也嫌弃小铃铛,可是前世最后一眼,也是铃铛在游扶桑手边毫无征兆地破碎,游扶桑一不做二不休便赶去宴门后山水潭——
可是后来,她死在她怀里了。
缺了一只手臂地……死在她怀里了。
如今庚盈死死咬着游扶桑手背,也小小地蜷缩在她怀里,游扶桑温柔地拍打着她的脊背,安抚着她。
她说,庚盈,回家了。
庚盈于是想,真好,回家了。
*
从浮屠城出去后一整日,游扶桑都不怎么言语。虽然救出了庚盈,但毕竟被岳枵抽离过一次魂魄,庚盈恢复神智后很快陷入沉睡,要带回蓬莱才知晓问题出在哪里。
空行母跟随着姜禧,显现在游扶桑身前,游扶桑问及“邪修八苦,浮屠七罪”,她已知八苦亦是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与五阴炽盛,浮屠七罪也是人世七罪,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游扶桑只不晓得,这一切该如何破解呢?她于是问:“难道我需要杜绝七罪?”
空行母却答:“不。你需要一一突破七罪。”
“何为突破?”
空行母只是一团虚无的魔气,没有面庞谈何神情,此刻却好似叹一口气。“人在世间,总要经历这些,”她道,“看得开是破,看不开是劫。”
游扶桑追问:“如何知晓是看开了,还是没看开?”
空行母反问:“你还惦念着什么?”
游扶桑一时无言。
空行母道:“还惦念着,便是未看开。已看开的,都忘却了。”
空行母随着姜禧离开了。姜禧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或回连州姜氏明水筑忆故人,或去御道宁古塔,或去连煞山庄。
黑蛟背着沉睡的庚盈,游扶桑跟着宴如是,四人一同走向浮屠城外。城外浩荡的修士队伍让游扶桑一愣,视线太多也太烫人,游扶桑匆匆低下脸,不作声,宴如是立即抬手,有一阵轻薄灵气笼罩过来,极快地遮掩了游扶桑面庞。
宴如是与她们纷纷颔首示意,步子却越行越快,行至仙首步辇,长长珠帘后绣着蟾宫玉兔,明月清桂,仿似正飘香。珠玉门扉一开一合,宴如是四人消失在步辇中。
众修士眼里,宴如是是知晓了毒罗刹和空行母的行踪才匆匆赶到浮屠城,一箭射穿地宫屏障,只身潜入,却又带着人出来,一个是蓬莱黑蛟将军,黑衣、妖气与银质面具,这个大多修士是认识的,将军背着一个沉睡不醒的小孩,发髻倒是挺可爱,而仙首身后跟随着的第三个人,总低着头,莫名看不清面容,大抵只是普通人罢……
只是有人奇怪:“这六十几年浮屠城都是宴门的地盘,缘何这六十几年里她们不行动呢?地宫一直都在,恶鬼也藏在里面,怎么偏偏是六十年后的今天才开始行动呢?”
纷纷有人附和,是队列里的褚薜荔懒洋洋道:“浮屠恶鬼要魔修去牵动,仙首又拉扯不了。这不近日魔修蠢蠢欲动,才让仙首大人抓住机会,一网打尽嘛。”
这才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而宴如是这边,几人才踏上步辇,不约而同分散开坐,各有心事,黑蛟还在困惑幻境梦魇中事,宴如是回忆灭门丧母之痛,至于游扶桑,无论成渐月之事,空行母之话,对她而言都是打击,倘若说今日有什么幸运,那大抵是救回了庚盈,只是庚盈究竟如何能醒来、能不能醒来,未至蓬莱,一切还是未知。
游扶桑靠坐窗边。步辇行得很快,眼下风景匆匆过,秋色已消散,朔风渐渐吹散晚林冬茶,远处青山旧景,烟草白云天,如同一场恍惚的梦。
在窗棂一侧晃了晃,游扶桑感到身后有人靠近,淡淡的芙蓉清香,融入梦中,居然让梦中苦涩不再那么深了。煞芙蓉的主人伸出手来,从后方环抱住游扶桑,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