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游扶桑重重叹一口气。
不过今日一聊,心里也有答案了,孰是敌,孰是友,隐约有了眉目。她想,单看人在世,形貌可变化,初心可模糊,观念可置换,利益可交易,立场亦会有所改变——正如陆琼音以饕餮之法吞噬旁人,外形变幻莫测,行事风格也变化不定,但世事洪流里,唯一难以更变的是什么?
被塑造的脾性,及思维时的方式。
陆琼音也正是以此利用旁人,让她们不论何种立场、何种身份、何种利益,憎她或爱她,避她或敬她,都沦为她的棋子。
天真如宴如是,嫉恶如仇爱女如命如宴清绝,沉溺过往如她——游扶桑,甚至张牙舞爪如庚盈,沉静如青鸾,庄重如庄玄……都是陆琼音玲珑弈里一颗黑白子儿。
无私者灭己,如宴清绝。
自私者灭世,如陆琼音。
陆琼音算计的从来不是局役,而是,人心。
真是可怕。
如今六十七年过去,陆琼音算计人心的本事应当也有所提升。
万幸是游扶桑重活一遭,在此道上也有些感悟,隐约知晓陆琼音的“命门”在何处了。
思及此处,脚步不自觉快许多,游扶桑从怀中摸出唐刀,哼着小调子,行进长老阁。
长老阁那卷卷书画下,椿木已经歇去,黑蛟靠坐在古木边,环抱着手臂,闭目小憩,淡淡的霞色笼罩在银质面具上,渡一层柔和的光。
游扶桑踏进长老阁,黑蛟有所感知,稍动了动眉,睁眼望过来。
那一眼实在柔软,甫一对视,游扶桑不禁便笑了。
她向黑蛟走去,开门见山:“先前姜禧与我胡扯一堆关于你的事情,我觉着瞒着你也不好。言简意赅便是,她因你常以面具示人,疑心你身份诡谲,不是好人——黑蛟,你觉得呢?”
这一日游扶桑实在说了许多句“你觉得呢?”,让人以为她变得兼听不偏信,广纳思路了。只有她自己知晓,与其说在问她人意见,不如说,在试探她人回应。
多说多错,对她是如此,对旁人也不假。
黑蛟果真怔了怔,环在身前的手放下又提起,指尖似要往面具上触,又不敢,于是摘也不是,放也不是,到底纠结地说了一句,“我的身份……不好。很奇怪。有时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谁。”
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谁。
游扶桑心里细细描摹了这句话,同时也怪异:什么样的身份要用“奇怪”去形容?
黑蛟则注视她,认真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想明说,是我也不知从何提起,这亦是我一直跟着椿木的缘由。浮屠城主,我知你上一世偏听则暗,所信非人,对旁人心存疑虑是应该的,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是……”她似乎想去握游扶桑的手,但才张开五指又退缩了,“但是我希望,至少,请你不要怀疑我。”
这说得实在很真诚,倒让游扶桑想起十分遥远的一句话:师姐,倘若日后你我嫌隙,请相信……我绝不会成心要害你。
此刻的黑蛟瞧来也很受伤,分明才送出一把好刀,怎么还平白惹回了猜忌。倘若面具摘下,不知又是如何耷拉的、无精打采的一双眼。
游扶桑心里唉了一声,想要叹气,稍开了开口,却又笑了。
“我没有怀疑你,”游扶桑坦然道,“不过是觉得与姜禧的那些话很像在背后语人是非,到底对你不真诚。我是要谢谢你的刀、也谢谢你教我修习刀术,黑蛟,你我非亲非故,你却待我这么好,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真诚吗?也许吧,只不过心里没那么多想法,话却说得体面了。重活一遭,游扶桑是学乖许多,对谁都保留三分意,能信的只有自己,心里七分的好感,出口是十分的敬意。
人不能真的痴傻,但有时去试探旁人,还真得装成一个傻子。
无人会对精明的窃贼敞开心扉,但对一问三不知的傻子……倒有半分可能。
倘若瞎子摸黑摸石过河,信谁都是死。想到这里游扶桑忽然有些羡慕宴如是那个神奇的心法,识灵一角了……打住。羡慕也无用,那玩意儿要从小学,非一日之功。
如今游扶桑只能以自己的方法辨别人,其一,她知晓陆琼音不论壳儿变了多少,芯子永远不变,其害,或说她的弊病,在于“自负”。做事大张旗鼓,倘若她是神偷,大约是悬赏千金的分量,似她这般洋洋自负之人,屋中第一存放盗来的珠宝,第二便贴满那些悬赏令——全都是她自己的。这样的人也不会允许旁人去冒名顶替,入了官府的瓮,即便是替她承担牢狱之灾。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同一时刻中,陆琼音的真身只能有一个,虽说她可有许多身份,但游扶桑直觉,眼下陆琼音只有那一个身份。
想明白了,游扶桑再抬起眼,话也半真半假,笑也半真半假。
黑蛟浑然不知,心满意足地握起游扶桑手腕,“今日我便教你修习刀术吧。”她笑说,“至少赶在去十八地狱之前,这把唐刀要趁手了才好。”
即便隔着面具,那笑也真诚得晃眼。
要是自己也能探得旁人笑意里几分真心便好了,游扶桑想,要是人与人之间没有猜忌,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敞开心扉,是便是是,否便是否,爱恨都可以大肆说出来。就像醉酒后的某人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她戴着面具,她藏着杀机,而她,游扶桑,也惶惶掩下自己的真心。
第86章空行母(二)
◎乖乖,都哭成小花猫啦◎
黑蛟待游扶桑一如往常,游扶桑却假意逢迎内里提防,总归不太厚道,可倘若事事讲求均平厚道,便又什么事也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