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里,这双眼的主人处境频频变化,风光快活过,失意屈辱过,见过无数晚月山川,世间海海人情明暗。可是这双眼睛从来不变,很明亮,又固执,似痴傻不懂人情世故,前路有虎,却偏要撞得头破血流。
短刃已经抵在心口。能护身的九曲鲛纱被她褪下,心口的薄纱不足以抵御这一柄青瓷利刃。
而宴如是正就着游扶桑的手一点点推近刀刃……
利刃几乎刺破肌肤的刹那游扶桑承认自己想收手,可是同一时刻又恍然醒悟:宴如是是在赌。
她在赌,赌我心慈手软,不敢下手、不敢将利刃刺进她身体……
然后把她就可以将那些驱逐的话作耳旁风,顺理成章撒泼撒痴!
游扶桑一瞬间清醒过来。
宴如是赌她不忍心,赌她不敢——但游扶桑偏偏就敢!
她敢见血,敢伤害她。
她当然可以伤害她。
利刃触及肌肤之时,游扶桑陡然握紧刀刃,以更主动的姿势,将短刃刺进宴如是心房!
哗啦——
霎时血珠成帘,都顺着刀口滑落,一滴,一滴,打在游扶桑手腕上。
这片血雾也染透了那件仙仙然的九曲明月衣,仙人仙殒,流光照彻血色,在衣上画成一条蜿蜒的溪,鲜血的溪。
自始至终宴如是没有吭出一声,她注视着游扶桑,神色依旧宁静,恍若此刻被剜心的人不是她。
但此刻,被剜心的,流血的,疼痛的,分明都是她。
是感知不到痛,还是有更疼痛的东西牵制她,让她求生不得,寻死不能?
游扶桑的眼底闪过恍惚。她杀过很多人,大多人遭致致命之祸时都会神色难堪失声痛嚎,如失修的鸣竹,这是再沉静的人也无法撼动的本能,即便是修士。再不怕死的修士,伤及心肺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除非她,本身就在求死。
而宴如是自始至终不吭一声。
两只握着刀柄的手都浸满了血,有一只先退缩了,游扶桑以为刺下这一刀就可以让一切了结,于是她退缩了——而另一只仍然按住刀柄,不疾不徐地,绞动了刀刃。
宴如是绞动着刀刃,在自己的心窝里。
“……喂!”饶是游扶桑也瞪大眼睛。
绞心无异于刮骨凌迟,宴如是终于咳出一口血,疼痛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滚落在雪白的脖颈间,锁骨上,湿成一轮小小的月。
她早就握不稳刀了,却还要勉强,偏偏要将刀刃刺得更深,将自己的身体都刺穿了去才好!
游扶桑从未见过如此自残自毁之人!她极快地退开身去,心悸而慌乱,不禁喊道:“宴如是你疯了!!”
就算是走火入魔的邪修,也不可能如此面不改色地绞毁自己的心脏!
咫尺间,宴如是对她怆然一笑:“师姐,你还是退后了……我还是赌赢……赌赢了……”
她的声音也如那些坠落的血珠一样没有活气,恹恹而虚弱的,苍白而病态的,她心口留着那把刀,手撑在榻上,便低伏着身子拖着血色向游扶桑爬过来了——
宴如是的鲜血不断流淌,零落在游扶桑面上,身上,散发出奇异的幽香,是煞芙蓉与病中的仙草灵脉在交缠。
不同于它们貌离神离的主人,这两支气息不分你我地相缠,仿佛在呼吸,仿佛在交接,在交合在吐纳,几乎要融为一体。
在足以让呼吸交缠的地方停下,宴如是停了下来。
“师姐,我好疼啊……但是……”
面上是哀求又苍白的笑,宴如是紧握着游扶桑的手,再按上刀柄。“但是疼痛,至少可以让我记住此刻,记住您……”
宴如是说话时带着显然的抽气声,无尽的血漫过咽喉,连说话都像在凌迟。
宴如是握住刀柄,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么多次游扶桑想要松手宴如是却不让放开,刀刃沁出新血,层层染在那些轻薄的几乎干涸的血上,一遍又一遍染红鲛衣,似在衣上开出一丛盛放的朱红芙蓉花。
不,不是朱红芙蓉花,此刻的宴如是也似变成那些山茶花了,山茶花,断头花,开到最盛之时花苞与花枝一整个地坠落下去,似人头落地,萧瑟一响……
便消逝于这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