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前宴门,她实在是一个很认真的小学子。
练琴之事一日功,一日果,是不负有心人的,等旁人回过神来,游扶桑在古琴之上已然十分娴熟了。
这大梦初醒的宴如是便借了黄昏的光,迷迷糊糊地注视着那双抚琴的手。
那双手真是漂亮,温润如美玉,青葱而细腻。拨弦时骨节苍劲有力,回弦时又温柔,如抚春风。指甲有小小的月牙弯,至于长度,长一分太长,短一分太短,游扶桑留的长度便是正正好。
轻盈的琴声萦绕在宴如是耳畔,她眨巴眨巴眼睛,抢在游扶桑注意到她醒来之前先开口说话,凿凿歪理道:师姐,以后你练琴就好了!我在你身边听着,你练琴修身养性了,我听琴也修身养性呀!
说话时,宴如是整张脸埋进游扶桑腰窝,当她笑起来,游扶桑也感到丝丝痒意。游扶桑拨琴的手一顿,好不容易才克制翻滚的心绪,期期艾艾道:好。
那时的游扶桑委实很笨,只会说“好”。
师妹说什么,不管天马行空还是惊世骇俗,她都会说,“好”。
*
饮尽煞芙蓉血入睡的那一夜,游扶桑又做梦了。自打回到蓬莱,她怪梦缠身,谈不上全是噩梦梦魇,有时也是清甜美梦,可这一宿的梦总缠得她很累。
这一夜她睡得昏沉,却还是没有避开幻梦,梦里有人半趴在她身侧,蝴蝶骨尖锐地耸立着,像是在哭泣,又像是要挣出翅膀。
一具坠落的身体,破碎的欲言又止的眼睛,都在梦里湿漉漉地看着她。
游扶桑知晓那是谁,心里的情绪如同浪潮翻滚,憎恶的,怜惜的,不忍的,唾弃的……
到头来,满腔爱恨只剩下轻忽的余辉,再散作了余烬。
便这一刻,游扶桑猛地吸入一口凉气,从梦中醒来。她睁开双眼,双目又被晨光灼得有些刺痛,偷摸沉睡在她身侧的人早已偷摸地离去,没有在屋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游扶桑又闭上眼,那么多芥子须弥都在她脑中轮换,好不容易抽身,才恍然忆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煞芙蓉,煞芙蓉……她游离地想到,运起手中灵气,果见魔气已然消失殆尽。
煞芙蓉果然是个好东西。
*
宴如是在清晨便离开了蓬莱。一夜折腾,这一身风露长生已皱得破得不成样子,去修补也好,再作一件瞒天过海也好,总之此时此刻,这衣裳断不能让旁人看见了。
昨夜还风光无二的初任仙首,此刻做贼似的逃进自家门派,倏地关了门,手忙脚乱换上宴门的衣衫。
身上的痕迹与伤口都被煞芙蓉神血驱散得七七八八,只有锁骨下几个咬痕是刻意留下的,此处能被衣衫遮挡,又留得不多,宴如是以为这不算贪心。
游扶桑是好技术的,即便不喜宴如是,她依旧利落得很,没有在欲望上为难她。宴如是于是想:师姐仿似很懂女人的身体。又想起曾经游扶桑为浮屠城主,讥讽道自己曾有许多床侍——不过,都被玩死了——这是真还是假的?其实宴如是也不知晓,她未在这件事上探过旁人口风,只是无由来地想到,她是否有比那些床侍更好呢?
她喜欢师姐,是以昨夜不论师姐怎样做她都欢喜。那她有没有让师姐满意呢……
……也许没有吧。
正如她喜欢师姐,是以接受一切摧折,而师姐不喜欢她,那么一切顺从都显得无趣。
反抗是不识好歹无理取闹,顺从又是无趣,宴如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又如何呢,一切都是她选的。自找的。自己去招惹的。
师姐让她不要动,不要惹人讨厌,她也与师姐道:我不怕师姐厌我,却怕师姐不搭理我。
而现下师姐也确实搭理她了,她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便是这一刻,宴门辰时的晨钟被敲响了,宴如是大梦初醒,向窗外望去,一片飞鸟掠过天际。
有人在掌门居外轻叩门扉,宴如是未答,她便在外头恭敬候着,如持笏待命的大臣,并不言语。
宴如是许久才去开门。
见了来人,她有些磕巴和心虚:“孟、孟长老……”
孟长言作一揖,淡然道:“昨夜仙首去了哪里,所谓何事,我不应过问,寻常话讲,就是我管不着。但是……”四下无人,孟长言抬起头,深深看了宴如是一眼,陡然摆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是,我不该过问,但这般大事如何能不过问?——你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孤山之祸,宴门破败,六十年前宴如是在一片风雨中撑起宴门,身后不过成渐月、孟长言两位长老。成渐月更柔和,教导令人如沐春风,孟长言则更严肃,秉直办事,不苟言笑。宴如是总觉得她好似自己的婶婶,又亲切,又严肃。
“我……”宴如是越说越小声,“我去蓬莱了……”
“去蓬莱做什么?应当不是为了鬼道的事情吧?”
宴如是沉默。
孟长言思索片刻,意有所指问:“她回来了,一直都在蓬莱,你是去找她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