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月一愣,很快答:“战场上能找到怎样华丽的棺椁?”
游扶桑又问:“公主为什么上战场?”
蒲月道:“公主殉国。蒲月与丵宋交战十日,死伤惨重,公主希望停止战火,停止仇恨,还双方战士百姓一夕安寝。公主于是在战乱里以身为殉,命葬和平。”她看向游扶桑,花花绿绿的妆容盖不住眼底坚毅的光,“我们此去,是为公主收尸。”
游扶桑瞥一眼山鬼,又疑道:“那你们此行该是背着一口空棺材呀?为何棺材里装了人呢?”
蒲月思绪一顿,立即改口:“我们已经接到公主,正在往回走了。”
游扶桑拽着山鬼站到跟前:“这是你们的公主?”
山鬼文文静静,不施粉黛而衣着朴素,却自有贵气。
蒲月于是点了点头。
恶灵哪有什么眼力,她只当棺材里进去出来的都是她们的公主殿下。
“啊?是吗?这就奇怪了!”游扶桑佯作怪异,“你们的公主怎么是个活人呀?她不是殉国了吗?”
蒲月显然愣住,她盯着山鬼,半晌无话,呆呆站在原地,十分想不明白殉国的公主怎么活了回来。
正在游扶桑觉得自己找到了恶灵故事里的纰漏,洋洋得意自己已然破了局,岂料那蒲月杏扭曲形色再看过来:“公主还活着……说明……战争还在继续……”
仅仅瞬间,这小店里这三十五个非人之物全部融化了人形,它们褪去人皮,獠牙毕现,分明都是恶鬼模样!同一时刻,窗外纸钱倏如利刃,飞入窗外,刺穿几位临窗者的肩背。
还来不及去看,鲜血已溅在游扶桑身上,周围人惊慌失措,游扶桑也大骇:破局的办法就是点出恶鬼逻辑里的漏洞,可点出漏洞所在,恶鬼又会生气,无差别攻击活人——那还怎么玩!?
眼看蒲月杏的影子无限拉长,如同藤蔓一般纠缠而来,游扶桑慌不择路地握住她还未变幻的双手:“没有!没有!是我说错了!”游扶桑一手拉着蒲月,一手拽着山鬼上前,让蒲月去探其吐息,“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是个死人!——你们的公主已经殉国,战争已经停止了!!”
这句话落下,恶鬼横生的店铺里猝然阒声。
蒲月渐渐回归了那张花花绿绿的脸,鬼脸变成人脸,影子也退回来,她低垂下眼,贴近山鬼,细细感受着山鬼的呼吸。
山鬼隐约在发抖,却不敢动,干脆也装死人,站不稳地倾倒在游扶桑肩上。
游扶桑也不管山鬼心里那些小九九了,占便宜便占去吧,能哄住恶灵就好。
蒲月静了许久,拉着山鬼的手,把她手心贴在自己面颊上。游扶桑也担惊受怕了许久,大气不敢出,怕山鬼装死人装得不像。又过了许久,许久,蒲月吐出一口气,道:“确实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她看着紧闭双眼的山鬼,脉脉道,“公主,我来接您回家……”
尔后蒲月退开身,站去棺材前,蹲下打理棺材。
周围异化的恶灵也渐渐消退了,小店里十七个活人暂时无人伤亡,皆是劫后余生的释然。
游扶桑这才松一口气。
敢情这些恶鬼还得哄着,否则便要翻脸,残杀活人!也难怪连煞山庄总是无人生还,可不是谁都有哄恶鬼的能力的。
蒲月打理好棺材,站起身来,不知是否游扶桑的错觉,窗外漫天纸钱恍然少了许多,天色微亮,似乎黎明,游扶桑听见有人在敲鼓鸣钟。
蒲月道:“公主,该上路了。”
此话落下,游扶桑身前的山鬼显然紧张极了,她仍然闭着眼,身子却不愿离开游扶桑,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还要坐进去吗?不要让我再被关进去,好不好,不要让我再被关进去了……我真的很怕黑……”
游扶桑打横抱起她,如抱着那位殉国的蒲月公主一步一步走向棺椁。她悄声回道:“我会在棺椁上留一条缝,光透进去,不会太黑。”
“你会来接我吗?我还能回到你身边吗?……”
山鬼还在问,棺材板却已经落下,游扶桑没有再答。
棺材盖好,前后晃动一瞬,游扶桑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好在这一晃,蒲月杏让几个伙计抬起棺材,被关在里面的山鬼也不再动静了。
“公主,该上路了。”蒲月杏又是这么一句话。
也许这就是她生前与真正的蒲月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才在死后也如此念念不忘。
走出杏子酒铺时,外头的凉州城恍然成为一片纸钱覆盖的沙场,茫茫尘埃皆如雪,野马骸骨葬在其中,那些钟鼓声也更响了,如同,真的为她在送葬。
蒲月杏吩咐那些鬼将士平平稳稳持着棺材,游扶桑便跟随其后,杏子酒铺里浩浩荡荡一行人或鬼,都低头沉默不语地跟着,似送葬的队伍。
雪景千篇一律,唯有一点不同:越是向前走去,纸钱越是稀疏,有雾横椒兰,平地尽处十分荒芜,看不见终点。
游扶桑望了一会儿,去问蒲月杏:“恰忘记问了,您在蒲月又是什么身份呢?”
“将士,”蒲月杏木着脸道,“我只是公主身边,最微不足道一个将士。”
游扶桑哦了下,又问:“蒲月将士,你如何看待蒲月公主殉国这一举动?”
千百年里,无人这么问过蒲月杏,她似乎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