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屈指抽出书卷,指腹触到封面微凉粗糙的纸面时,动作微顿。
淡墨封面上,题着五字:
《逸周书批注》
他眼底一凛,瞬间浮出异色。
此书当今世间早已罕见,正本孤存,仅藏于宫中御书房。他年少时曾随先太子入宫讲读,偶得一隅之机翻阅片刻,便觉此书不似寻常古籍,多言礼制纲常、君臣道义,又隐有天命人事之辩。只可惜还未读完数页,便被宫中内侍收走,自此再无一见。
如今竟在这偏僻旧肆中偶然撞见?
他不动声色地翻开书页,眼前并非刻印原本,而是笔迹清隽的手抄卷。纸页泛黄,笔意却凝练稳劲,自有一股魏晋遗风。
更引他驻足的是,那一行行批注。
行间眉批细密如丝,或解义,或驳例,或引经据典,语锋不燥不浮,似春风化雨,却处处藏锋,每每于平淡处显奇思妙语,字字可圈可点,时有妙喻,读来令人击节暗叹。
他一页页翻过,面上神色渐沉。待翻到中页,忽有一处批语让他指尖轻顿。
他低声念出:“大匡者,非徒能匡君之过,更贵在能匡己之心。故为臣者,当先识己位、明己过,而后言他人瑕。欲正天下,先正其身……臣若无锋,谏亦无用。”
这一语落下,他指间微紧,想起旧日朝堂争论中那些“言之切切,行之茫茫”之人,忽觉这句刺中要害,竟忍不住反复念了三遍,方轻合书卷,转身往账台而去。
书铺掌柜是个老眼昏花的老人,见他拿着那书,倒笑了:“公子眼光不错,这书是位贵人留在这儿的,早说若有人真识货,便以一坛江南二十年好酒换之。”
“二十年江南佳酿?”苍晏略思一瞬,点头:“好,我三日内送到。书,我今日要先取走,不知是否可以?”
掌柜抚须点头:“行,苍大人人品我信的过,老汉在这里候着。”
书用油纸细细包好递来,苍晏接过,心头忽生出一种久违的雀跃与钦佩。
回到府中后,他未与母亲寒暄,便径直回了书房,将那本《逸周书批注》搁于案上,挑灯坐定,一页一页细细翻看。
至《命训》篇,旁批写道:
“天命何如?有时如风过无痕,有时却重如铁锁缠身。愚者奉命,智者借命,至于我,若命不公,便夺来改写。”
苍晏指尖轻敲桌面,眉间微拧。
此语豪气干云,却不显浮夸,反倒更似命运重压之下,仍咬牙破局之人所书。是狂?是醒?他竟一时难断,只觉其中分寸微妙,恰如刀锋,不动声色,却锋芒毕露。
他又翻至《武纪》篇,目光落在旁批:
“圣人言天命,武人争人事。我辈读书人,横眉冷对‘天道’二字,笑其虚妄,靠自己争。”
他低低一笑,喃喃自语:“笑其虚妄,靠自己争……竟比我更狠几分。”
字里行间,不见佯狂之姿,却字字凌厉,直逼天命之说。那种“你若要我伏低,我便偏不”的傲气,令他生出难得的欣赏。
再翻到卷末,一行批语跃然纸上,字迹潦草放肆,像是饮过三巡、提笔不拘:
“纸上句句论大邦,笔下字字写人心。我非圣贤,不懂经义,只知世事可驳,命数可欺。”
落款四字:忘思公子。
苍晏看至此处,指尖微顿。
他眼神微凝,心中泛起一缕莫名悸动。
这人是谁?竟能将一部沉晦旧典批得既破规又入理?锋芒之下,是胆魄,是锋骨,更是思路之纵横,不拘于礼、不惧于天命。
他端起茶盏,盏中微凉,茶未入口,眸光却仍落在那几句批语上,久久未动。
烛火摇曳,纸页泛光,那些字仿佛从纸上活过来,沿着他心中的纹理缓缓爬行。
良久,他低声一叹,笑意未明:
“若真能与这位‘忘思公子’一见……倒也不虚此卷。”
还未等他将书收好,外头便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熟悉的威仪。
长公主缓步入内,眼神淡淡掠过案上的书卷,坐于一旁,开门见山道:“你在京中可听说了晋国公府的那位嫡小姐?”
苍晏撑着头说道:“略有耳闻。”
长公主语气平静,语调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