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日,他又坐在案前,案头那封写得极其潦草的信纸摊着——是他仿陆长明笔迹写就的文书,字里行间带着对北庭乌恒族极尽谄媚与献意的词句,末尾甚至用了陆长明一贯落款时的旧用墨印。
他将信收好,放入竹筒中,只略一示意,身边随侍便会意而去。
他故意让这封信落在陆长明的人手里,又故意让那人不得不将其泄出。
三日后,陆氏一脉中人私传密信之事果然传入宫中,信落李珣手里那一刻,紫宸殿之外的雪落得更急了几分。
苍晏静静坐在窗下听风,指间拨着茶盏盖。
他知道,李珣一定会信。
李珣继承了先帝最锋利的那一笔——疑心极重,喜掌控而不容背叛。
他可以与人共患难,却绝不会容他人同享天光。
用你时恩威并施,用完便是弃子,登基不过数日,已弃旧臣数十,连自己亲手插在先帝身边的棋子,路长明的长女——陆贵妃,都没能幸免。
这封信若能让李珣起疑,他就动,动了,就能让陆长明破绽四起,恩师沈淮景的仇,他一日没忘。
苍晏又想起圣上驾崩的前夕,李珣传他入东宫议事,未入殿内,他只听到李珣与人说道:“那个寡妇坐上贵妃之位还不是我一手托举,如今敢对我摆她的宠妃架子,莫不是想让我日后孝敬她?我到时候第一个不放过她。”
他低头,将茶盏扣上,盖住所有蒸腾的热气。
夜深露重,昭京宫墙之外,风声如线。
苍晏独坐案前,几案之上卷着一幅半旧宣纸,边角略微翘起。他未曾收起,也未曾装裱,只用一块温润的白玉镇纸压着角,似怕它飞了,又似不肯让它落灰。
画中是只老虎。
歪七扭八,笔锋潦草,虎须乱作一团,连眼珠都画歪了。
可他看着那副画时,却一动不动,仿佛那不
是只滑稽的虎,而是一段无法重来的光景。
那日,她一身红裙入宴厅,笑意张扬,随手落笔,漫不经心地勾出这只怪模怪样的虎,只为不与女子一争高下。
她说过:“我这人,从不为臭男人们几句夸奖去争什么。”
那时众人哄笑,她却冷眼一扫,转身便将墨笔在陆云深脸上画了个叉,再扔下笔大喇喇坐回原位。
她从不讨好人,更不屑赢谁。
苍晏指腹轻轻拂过画卷纸面,像是在触碰某人留下的气息。
她一直如此,张扬,轻佻,狂傲,却不盲目。
他抬眼看向窗外,风过竹影微动,心头一角隐隐发酸。
这幅虎,画得太不像,却偏偏像极了她。
夜色初退,天光未明。
凉州城外。
老郎中家,四壁俱是沙黄泥砖砌成,屋梁间挂着风吹进来的细尘,环境简陋但清净。
一夜寒凉刚过,角落里还留着没散尽的凉气。
沈念之醒得比昨日要清些,头脑发涨的钝痛减了不少,只是身子仍像被火烤过一遍,酸软得厉害。
她没睁眼,呼吸微浅。榻边隐隐传来些动静,不是脚步,不是风声,是书页翻动的细响。
大概一炷香过后,她才缓慢睁眼。
顾行渊坐在不远处的小案边,身影微微侧着,一手支着册页,一手握着药匙搅着瓷盏,炉上炭火烧得极弱,他背后的光影随之颤了颤。
他并未注意到她醒了,眉眼低垂,神情比往日更寂静几分。沈念之眼底动了一下,却未出声。
许久,她才哑声道:“你没睡?”
顾行渊抬眸,见她醒了,站起身来,走到榻前,道:“刚歇过一会儿。”
沈念之瞥了他一眼,又慢慢闭上眼:“真会说谎。”
顾行渊不语,走过去将帕子在温水中浸过,拧干,替她擦拭额角汗意,手势极轻极稳,仿佛怕惊着她一般。
她半闭着眼,任他动作,过了片刻,低声开口:“我发烧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