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如果没有很多起,那么他就会有一点自己的时间,或是在三希堂赏玩法帖,或是读书习字,听戏抚琴。六月去承德,正月往来于园子之间。再就是祭天、祭祖、谒庙、亲耕。这是他的一天,他的一年,日复一日,循环往复,不会有太大的变更。
以至于他此时此刻低头认真地去思考,怎么才能找一些合适的词去回答佟敬佑,又发现实在有些艰难。当看到这里的地面,灶膛旁边的余灰,空气中时隐时现的药味,外头的爆竹声,冷风的气味,竟让他油然生出一股真实感,仿佛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地存活于这个世界。
这样的一天与他之前的每一天都不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宫来,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只是因为心里想来,所以他来了。
按理他现在正在养心殿歇息,因为他上午在重华宫举办了新正茶宴,内廷词臣们竭尽所能地粉饰太平,用神仙、用灵瑞,用远古的圣君来赞颂他的统治,虔诚地摩拜于他的座前。
他觉得那些词语铺天盖地,令他有些窒息,有些晕眩。胡胜常按例给他来请脉,他从胡胜常口中得知最近她家中很热闹,上回去请脉时,还碰见媒人上门。明明在之前,他很多次告诉自己,不要移心动念,移心动念即是罪过,身为人君,克己复礼是必修。可他还是来了。
他能做到的唯一的克己复礼,就是提前问过胡胜常,得知她今天不会在家。
仔细回想一下,这一年来他生活中的很多次“不同”,都是她带来的。在那些“不同”里,他得以逃离,得以呼吸,得以有鲜明的爱恨、喜怒,甚至心甘情愿地直面自己的虚伪与谋算,让他的一天,不再是起居注上枯燥乏味的记录,而是属于他的,属于他和她的,不会忘记的每一日。
佟敬佑见他在沉思,心里也暗暗地懊悔。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善良又富有同情心的大舅哥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岔了。你看他,没有媒人,就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相看,在看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画,这就比那些只会提一堆常送的礼物上门来的人,要好很多了。
这说明他的态度,说明他有心,至于什么是外地人,外地人有外地人的好啊,至于家里阿玛已经不在人世,那就更缺爱了。
在缺爱里把自己养得这么心地善良,这是大能耐,又何必管他有没有一官半职?佟敬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觉得就算他现在过得潦草点,以后也一定不会太孬。
敬佑刚想出言替他开解,顺便鼓励他两句,他却正好说,“现在是管事儿的。”
敬佑把将将要扬起来的嘴角按下,故作稳重地说,“知道了。”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了个把时辰的话,彼此很是投机,就差你喊我“大舅哥”,我喊你“老妹丈”了。等药熬好,皇帝在大舅哥的指示下,很乖觉地去拿碗,敬佑用厚毛巾垫着药罐子,倒了一碗酽酽的药,放在托盘上,对他说,“来都来了,随我去给玛玛问个好吧。”
统御四海、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至尊,不知道为
何,忽然觉得有点紧张。
看似可靠的大舅哥在前面带路,皇帝回头看一眼福保,福保便在外头等着。
里间有一股有些奇怪的味道,图妈妈正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拉着图妈妈的手,说,“我腿上疼,手上是不是也肿了?总看见边上站着人,是谁来了?”
图妈妈凝噎半刻,才轻轻吁出一口气,支起笑,说,“我帮您揉揉吧。”
老太太抚着心口,似乎有些上不来气,说句话都费劲,“好。轻一点,轻轻地揉。”
敬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的说话,掀开帘子,笑吟吟地说,“玛玛,是我来了。”
图妈妈知道是药熬好了,回过头,看见敬佑后边还站着个人,便知道是家里来了客人。预备站起身来,皇帝已经出言,“您请坐吧。”
图妈妈“嗳”了声,道,“失礼。”
老太太皱起眉头,“这么晚,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敬佑陪笑说,“我困得很哪!想着您的药还没吃,撑着眼皮子守着它熬成,马上就端过来了。您喝完再睡,不喝完,我白熬我自己个了。”
老太太把头一扭,“不喝!”
人到老了,又在病中,脾气像个小孩子。
敬佑耐下心说,“妹妹今儿不在家。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说让我一定把药熬好了,给您喝了再睡。您不喝,回头我告诉她去。”
说着把碗往前面递,舀起一勺送到老太太嘴边,老太太没回头,伸手一拂,那热滚滚的汤药便“哐啷”洒了一地,空气中都是汤药的苦味。敬佑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图妈妈已站起来说,“我来收拾一下,这药不喝不成,大爷耐下心,再去滗一碗来吧。”
敬佑说,“好。”
老太太又喊,“我冷得很,把窗户关严实一点呀!”
站在一旁的皇帝,便去关窗户,图妈妈叫住他,“窗户已经关严实了。”
朝炕上比了比,“今天夫人和二姑娘出门去了。老太太从上回落雪天之后,脾气就有些不太好,您别见怪。屋子里闷得很,您出去坐一会吧。”
皇帝说,“无碍的。”
老太太也注意到屋子里还站着个人,问,“苟儿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图妈妈不知道说什么好,将碗捡起来,敬佑已经端着新滗好的药进来了。老太太见图妈妈不答话,转而问他,“你妹妹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敬佑看了看他,看了看玛玛,硬着头皮囫囵说,“讷讷在看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真想看她成家。”
敬佑不置可否,“您先喝药吧。不喝药,可真就看不着啦!”
他这话语气有些生硬,自己也知道话说岔了,喘口气,让自己耐下心,“讷讷和妹妹要晚一点回来,您别等她哄着您喝药了。”
话音刚落,皇帝已经接过他手中的汤药,温声说,“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