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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第7页)

黑与白,各站地步。中间有一条很明显的分界线。

明明灭灭之间,她回想起很多往事。

她想起那夜在恭勤郡王府,也是这样的景象,生人与亡人在这条路的两头,有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带着她从容不迫地往前走,替她拨散这条路上的迷雾。

孙大大出殡后,京城里又下了场大雪。

玛玛的身体,便在这一场大雪里,显而易见地衰颓下去。

她很明显地察觉,在晚上,玛玛能够安睡的时间变得很短,常常气喘得无法安眠,需要坐起来平复好一阵,才能勉强睡上两个时辰。夜间的呼吸也越发短促费力,嘴唇常常发紫,伴随着面庞的浮肿,还有手臂和双腿。

就像放在窗下的那几盆水仙花,最先开放的花朵,已经日渐凋敝。

讷讷这几天很忙,忙着招呼上门来的媒人。

也许是因为年节期间,她跟着讷讷出门走亲访友,街坊四邻都知道佟家有位刚回家不久的、年岁合适的二姑娘,又因为孙夫人将她梦见玛法来接孙大大的事情,当作稀奇事,成日家挂在口头讲,真心上门相看的也好,慕名来看看这位被传得玄乎其玄的二姑娘也罢,总之,世上从不缺看别人热闹的人。

敬佑起先还很慌神,以为那些人都是来替自己说亲的,他不爱自寻烦恼,溜得比谁都快,后来拐弯抹角地打听到这是替她妹妹说亲事,他就不溜了,反而很喜闻乐见地在旁边听,并且找到规律,连朝在家,他就不能在家,连朝不在家,那说明今天上门的人有很多,他爱凑热闹,是一定要在家。

今日连朝跟着讷讷出门,去一位亲戚家吃酒,一早便出门了。敬佑先到厨房去,陪着图妈妈一起,将玛玛今日的药熬上,见图妈妈看见那汤药伤怀,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劝她,“会没事的。妈妈可不要再抹眼泪了!玛玛常说您心胸开阔,从不会将烦心事挂在心头。您到她跟前去,还泪眼婆娑的,惹她又烦恼,又多想的,可怎么好?”

图妈妈连连“嗳”了数声,把脸别过去,胡乱从袖口里抽帕子出来擦眼泪,连连说,“敬大爷说得是。不哭了,再不哭了。”

敬佑笑着说,“妈妈先到屋里,在玛玛跟前陪她说说话吧。她一个人成日家闷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能去,想来真是无聊坏了。我怕我上去说两句,驴头不对马嘴的,又惹她生气,挣扎着要下床来打我呢!妈妈把从前的事儿,慢慢地陪着玛玛说一说,她就不寂寞了。”

图妈妈轻轻吸了口气,也笑道,“老太太平时老念叨您,刀子嘴豆腐心的,其实心里很记挂您。”

敬佑很骄傲地说,“那是自然!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又故意逗趣她,不想让这位妈妈心里太伤怀,便捏着语气,一面说,一面将她往外头请,“妈妈快去吧。妈妈觉得我优秀,就多在玛玛面前夸我,夸我能干啊,夸我聪明啊,夸我体贴,实在不行,夸我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俊,那也成。总之,可别尽说苟儿的好话,我可事先和妈妈打了招呼的!”

图妈妈忍不住笑,被他扶着,就要到里间去,口中连连说,“那是自然。老太太待你们兄妹两个,都是一样的。”

敬佑把图妈妈送到门前,又为她挑起帘子。挑帘的间隙,顺势看了一眼屋里的玛玛。屋子里都是汤药的苦味,祖母就歪在床上,抚着胸口咳嗽一阵,喘息一阵,重新靠回迎枕上,望着帐顶。

他想起前几天,胡郎中来复诊。他在一旁看着,见他虽然依旧说一些“温养”的话,脸色却不似从前。他心中不安,特意请那胡郎中在一边说话,仔细问过玛玛的病情。

得到的答案是,思虑过甚,肺气壅塞,有亏损之象。

人世间生离死别的事情,他见过。那天晚上漏夜去孙大大家,看见已经被腾空的床上,那个瘦得几乎认不出模样的老人,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孙大大。他将自家早已准备好,要添置的寿被盖上去,因为夜里突然,子孙辈没什么人手在家中,他自告奋勇地帮忙把他抬下床,一时之间,面对面看着竟然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手上的重量实在是太轻,干燥的、蜡黄的皮肤,与记忆里宽厚的手掌,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孙大大说他最像玛法,他之前去看病的时候,孙大大还记得他。

拉着他的手,甚至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对他说,“我的事儿,你可得替我好好地看着!”

他那时还只当老头子又给他开玩笑,像以前无数次开玩笑一样,于是也很轻快地回答,“那是当然!”

于是他没有落下一次守夜,直到出殡,就像很多年前送别自己的玛法一样,送他到郊原,送他身归后土。

他再次看了一眼玛玛。

玛玛也看见他了,费力地问,“敬佑,站在那儿做什么呢?”

他重新扬起笑,用很轻快的语气,“玛玛,我看看您!您别急着念叨我,我这就去熬药了。”

玛玛笑着斥他,果然又开始念叨,“用文火慢慢地熬就使得。外头还在下雪没有?”

敬佑说没有,“前天就停了。”

玛玛“噢”了一声,想了想,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是不是到半夜了?你快去歇着去吧。多穿些衣裳,别仗着自己年轻,就去吹风。”

敬佑看了看外头的天光,午后,太阳被浓云遮掩着,只能露出一个惨淡的轮廓。

他笑得发酸,没有回答玛玛的问题,只是说,“知道啦。”

玛玛又问,“你妹妹的亲事,怎么样啦?”

敬佑只好说,“白天又来了几门子人,说不准就快要定了。”

玛玛听了,仿佛很高兴似的,拉着图妈妈的手,说,“我早早儿给她备了要添的嫁妆,就在柜子里……”

敬佑没有再往下听,放下帘子,往外走,站在廊下,吹了很久的风。

风都感觉有些酸,有些厉害。他掖着手,深深吸了口气。

依稀看见门上似乎有人,他重新整理好心情,走过去。

果然看见一个年龄相仿的人,穿着一身佛头青色的便服,外头罩着一件秋香色的出锋短马褂,戴着顶暖帽,身边还跟个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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