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冗长的沉默,在这一阵沉默里,炭火慢慢地燃烧,猩红吞噬着黑暗,悄无声息地,蔓延,扩散。
敬佑还在廊下和人说话,目光远远地往这边看了好几眼,等锣鼓开始重新有节奏地敲响,敬佑走来招呼她,“苟儿,去解结了。”
所谓“解结”,便是道士以绳系纸钱,打活结。子孙们跪地,伸手将纸钱压向地面,活结自开。三番往复,寓意与亡人此生缘尽,恩怨俱泯。
讷讷带着他们,都跪在阶下。因为天气冷,地面坚硬,活人懂得变通,在膝盖下垫了一层被子。敬佑跪在最前面,然后是讷讷和她,图妈妈年迈,站在一边看着。再往后是一些侄孙辈。
道士念念有词,“解了东方怨,和了南方结……”
说着把绳子垂到她面前,示意她往下拉。
她伸出手往下拉,原本就疏松的绳结应声解开,发出“嘣”地轻响。
道士再次打结,再次念,“解了西方怨,和了北方结……”
她又将绳结拉开。
道士最后一次打结,“解了上方怨,和了下方结,解了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一切怨和结——”
最后一次拉开绳结,道士的衣袍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拂过她的身边,她于泪眼婆娑中抬起头,看见灵堂里的烛火摇曳,一瞬间仿佛看见了故人。
解完结,今晚还有最后一项。过奈何桥,破血盆地狱。这是妇人死后才会有的仪式。
敬佑遵从道士的授意,领人把已经准备好的猪血放在用长凳搭建的奈何桥的对面。血盆的一头有一个站在船上的纸人。敬佑将要过桥的人聚集好,都站在道士身后,特意又装作无意地找着那一位人群里的“老妹丈”,对他说,“你和苟儿一起来吧。”
这就是大舅哥对老妹丈最大的肯定了。
两人一排,他站在她身边。
赤脚的道士开始做法,手中拿着引魂幡,念念有词。敬佑捧着祖母的牌位,走在最前面。率领着众人,踏上了由条凳搭成的“奈何桥”。
桥上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她走在前头,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手。
他再一次握着她的手,一前一后,走过奈何桥,走到桥的另一头。
他在那一刻忽然想,就算有一天,他们真的也走上了生死路,有这双手在,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害怕。
一双坚定的,有力量的手。
携手就能破开所有迷雾,度过所有苦难。
传灯照亡,开金桥,引幛幡。
他听过民间有这样的仪式,只是没有亲眼见到。她小时也曾见过,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踏上奈何桥。
他们一起下桥,抵达另一头。两两相望,只觉得和做梦一样。唯一感到真实的,只有掌心的温度,证明着彼此的存在。
道士带领他们过桥,让敬佑将裤腿挽起,迈入血盆。
血盆的边角都点了香烛,道士引燃纸钱,敬佑弯腰剪短绳索,那片载着逝者的小舟,便飘向另一头。
火光倒映在血盆里。
道士“哗啦”一剑击破血盆,盆内汩汩血水流出,一切都化为乌有。
五感受到强烈的刺激,种种仪式都在致敬亡人,充斥着死亡的神秘、肃穆,万有皆空。
而他们在其中呼吸,明白生之可贵。
我们都走在这条路上。
这条路或许通向黄泉路,或许通向奈何桥,或许通往无法预知的地方。
一旦五感尽失,我们将什么也没有。
所以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眼下。
眼前事,眼前身,眼前人。
皇帝在奏折上批下“知道了”三个字后,很罕见地松了口气。
窗外的日影稀薄,透过窗棂,在御案上投下几道浅淡的光痕。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跳出规训之外,违背了某种本能。
暖阁外当值的太监,传来清晰的通禀声,“万岁爷,端亲王请见。”
皇帝敛去面上那一丝异样的轻松,恢复惯常的沉静,声音听不出波澜:“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