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一定会悲伤,但她也会衷心地祝贺。
祝贺她的祖母,历经人世的喜悦与辛苦,终于走完了这漫长的一生。
至于宫中种种,前尘往事,不过是误踏天阶,凡俗人的一场南柯梦。
第85章未时五刻又是熟人。
二十四日下午,淳贝勒差人来递了拜帖,次日便带着节礼登门。
逢年过节的,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他也换了一身酱色的新袍,外头罩着一件宝蓝色的暗纹缎出锋马褂,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
敬佑在外待客,将他请到屋内,他向老太太见礼,也向讷讷问好。及至她时,他如往年一样,微微颔首,笑着问好,“妹妹如意太平。”
跟在他后头的五福,便笑嘻嘻地把一个小荷包递到她手上,沉甸甸的,敬佑也有。不需看也知道,里头装着几个金锞子,无非是“笔锭如意”、“吉庆有余”之类,现成的吉利话。
淳贝勒见她接下,这才笑着说,“年节前后,身上最少不了的就是这小玩意儿了。佩戴在身上,不仅好看,也应着吉祥的意头。这几年妹妹虽不在家,每年也备下了妹妹的一份,到今日,总算圆满了。”
玛玛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圆满好,圆满好。”
讷讷说,“家里备了饭,锅子已经热了,话总是说不尽的,不如边吃边叙吧?”
大家都笑,彼此谦让一回,挪到屋里安坐。屋子里生了炭盆,菜肴虽算不上华贵,好在都是贴心贴肺的家常菜,调好麻酱,铜锅涮肉,或是下些青菜,就是这漫长又苦寒的冬日里,最称心如意的事情了。
与岑知道,她必定是不爱在前头陪人说话的,因为那些亲戚太太们一见着她,嘴里原本好好儿说着的话,也必定会峰回路转地扯到什么姻缘婚配上。抑或是明里暗里,与自家孙女儿、侄女儿比较一番。故而在吃完饭后,他很乖觉地向长辈们请示下,让她带着他,往胡同里消消食。
天气好得不得了,若不是身上穿着厚重的衣裳,几乎会让人忘了这是在冬天。
小孩儿也在胡同里玩,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成群结队地胡跑。有的拿着风车,有的拿着糖人儿,跑得太着急,跌了一跤,糖人“啪”地一声碎了,刚瘪着嘴想哭,又记起长辈们说过,过年是千万不能听见哭声的,因此自我开解一下,就把不愉快的事情扔在一边,拍拍膝盖上的灰,跑去找小伙伴玩儿了。
他们慢慢地走,笑着看,他忽然轻轻扬了扬下巴,小声说,“我记得你以前也有个这式样的暖帽?”
连朝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讶然道,“这你都记得。那是我玛玛做的。但是我不爱戴帽子,所以出门就把帽子摘了,回家前把帽子戴上——可她每次都知道我在外边玩不戴暖帽,我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与岑叹了口气,“她摸摸你头发不就知道?帽子戴久了,头发也是热的。她伸手摸到你头发不暖和,自然知道你背着她有没有戴帽子了。”
她思考一下,恍然大悟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他被她的模样逗得大笑。笑声极其畅快,与孩童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一时竟也辨别不出谁是谁的。
与岑说,“我每年都盼望着来你家吃的这一顿饭。”
连朝应承,“因为很好吃,是不是?”
他点点头,“好吃,又暖和。以前还在老家里,虽然也是一家人围坐吃饭,却很讲究规矩。还有兄弟几个,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因此所谓的团圆吃饭,无非是顺应时节的过场——可是在你家中不一样。”
与岑微微笑着,看向她,“菜是时令菜,也是喜欢吃的菜。人是至亲人,是想要共处、心生喜悦的人。所以不必顾忌,只需要和想结伴的人,做想做的事,随心而动,这样就好。”
她依旧笑着,安静地听着,似乎陷入沉思,垂眼的时候,睫毛有很浅地,一痕灰鸦色的残影。
彼此沉默了片刻,他亦知道刚才说的话,也许有些冒失,整理一下心绪,他换了个话题,“拜敦已经议罪下狱了。”
她微微有些讶然,“这样快?”
淳贝勒说,“谋定而后动,”他话说了一半,不远处小孩儿拿长竹竿子挑爆竹,他索性就以此作比,“就像点爆竹似的,火药都包好,只等点燃引线来听响,哪儿有边包爆竹,边点引线的道理。”
她因为他这个新奇的比喻莞尔,他见她笑,自己也欣然跟着笑。
她问,“那我阿玛,今年能回家过年吗?”
与岑说,“恐怕不能。黄举案牵连重大,又涉及到先帝朝的冒赈,盘根错节,千丝万缕。不到下定论的那一日,他暂时还回不了家。”
他宽解她,“等尘埃落定,自然会赦免他,也会恢复敬佑的功名,你放心。”
她并不奢求那么多,勉强弯了弯嘴角,“最后能平安就好。”
他又说,“下午请了宫中的王太医来家里看看,年前开些药,再调理调理。只是我等会就要走,你千万记得,让他也顺道替你把脉。我提前嘱咐过,只怕他忘了。送来的节礼里,额外包了些滋补温养的药材,就算无恙,闲来当茶水吃,也是无碍的。”
她一一地应下,听他这么说,笑道,“药哪里是能胡乱吃的。”
他耐心解释,“譬如黄芪、甘草、枸杞、菊花这些,都可以当茶吃。黄芪尤其好,是提气的,每日给老太太取些黄芪片兑温水喝,你也喝些。我知道你是从不在养生上留心,爱重身体的事情,便让我来替你做吧。”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路过翠云庵,里面的比丘尼在诵经敲钟,悠扬的钟声,和煦的晴光,浮世中难得的悠闲惬意,就像蚂蚁成群结队,缓慢有序地爬上石阶。
绕回
家门前,家里有客人,他不愿搅扰,便命四喜、五福代他进去传话,他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疲倦与不舍。之前或许也有过,但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出入宫禁办差也好,人情之间的来往酬答也罢,都是为了替自己挣一条路,所以无所谓疲惫倦怠,可如今他忽然觉得,那些宴饮、交际、风光也好,得意也罢,所带给他的成就与快乐,都比不上刚刚和她一起走过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条胡同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