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起来的时候,鼻子都冒白气儿,深浓的黑夜里,灯只能照见雪的影子,照不见彼此的脸。
宫墙的另一边,又日新的灯火渐次地亮起来,轻而整齐的步伐,仿佛已然是两个世界。
连朝最后朝赵有良福下身,“承谙达吉言。我头一回到养心殿来时,是于谙达领我,此番离开,有幸得您送我。我也愿谙达脚下的路,能走得顺遂安泰。”
赵有良不能久耽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递给她,说:“去吧。”
不及等她,他转身便走了。
连朝低下头,沉甸甸的一个荷包。她沉吟片刻,还是将它收到袖子里。赵有良的身影已经不能看见。反倒教她在原地,仔细想了一想。
又觉得以前种种以为难以越过的坎儿,竟然都越过去了,以为难以了结的事情,终究都不了了之。
沿着这一条长街,从螽斯门进西六宫,穿过御花园,就可以由神武门出宫。
西六宫的长街很长,两边都是紧闭的宫门,她顺着墙根走,在黑夜里只能看见脚下的路,踩着结了冰的积雪,有咯吱的脆响。天地间安静得仿佛只有两种声音。
眼看要走到尽头,左边的宫门开了一痕,门檐下有两盏灯,一把伞撑着,几乎看不清伞下的脸。
“等一等。”
是循贵妃。
贵妃远远地望着她,身边跟这个青稚的小丫头子替她打伞。她挽着不算正式的盘辫,中间戴着支火焰结子分心,两边各插了一支抱头莲。
很简单素约的装扮,褂子都是石青出锋,黑夜里若不是灯照亮,几乎看不清腾龙的暗纹。
连朝知道避不过,也无意回避。穿过长街,在贵妃面前福身,口中道,“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望着眼前的人,心绪和风一样混沌。末了只是笑,“起来吧。”
她偏头和身边的小丫头子说了句什么,那宫女便福身站在原地,贵妃接过宫人递来的伞,温声说,“你没有带伞吗?我带你走一程。”
连朝有片刻怔忡,贵妃已经将伞撑在她的头上,她便托着贵妃的手臂,上用贡缎触手细腻,带着咸福宫常焚的熏香气,两个人共着一把伞,在望不到头的黑夜里,慢慢地往长街尽头走。
贵妃忽然说,“我认得你。”
连朝答,“我得罪过您很多次。”
贵妃微微一笑,说不是,“我们是一届的,还有静嫔。先帝朝最后一次选秀,有一部分人留在宫中学规矩,有一部分人指为侧福晋。你大概不知道,我就是后者。”
她不由感叹,“人哪里能算得过命,今时今日我们还是在这里。”
连朝只能说,“贵妃娘娘是极有福气的人。”
贵妃一哂,“是吗?”
花盆底落在积雪上,没进去一点,走起来路滑。因此她们并没有走得很快。贵妃不在意袍摆是否被积雪浸湿,反倒很畅快地呼吸,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贵妃问,“你有兄弟姊妹么?”
连朝说有,“家里有个哥哥。”
“我也有,”贵妃不知想起什么,又笑了,“我哥哥总说我选不上,他连贺妹撂牌诗都写好了,谁曾想我选上了,不仅选上了,还成了贵妃。我们家祖辈上从没有出过贵妃——可是我不知怎么,非但不感觉很荣耀,还一点也不快活。”
她偏过头去看她的脸,似乎这个宫女的脸时常是低垂,可是每当她扬首的时候,就令人心悸,知道她随时都敢豁出去。
她忽然百感交集。
“你是不是觉得,你帮了她们,帮了很多人,所以你是个好人?”
“可是在我这里你不是,你把我们的指望都毁了。”
第57章辰初朝晨发鄢郢,食时至增泉。……
人世间的是非对错,哪有什么绝对的善,绝对的恶。
连朝的脚步顿了一下,贵妃轻轻吸了口气,看见昏濛中沉默的宫闱,“你知道静嫔的那只狗么?它叫福禄儿,是只京巴。那是只很灵很通人性的狗。静嫔初入潜邸的时候,有一阵子总是郁郁寡欢,娘家人想法子把福禄儿送到她身边,直到入宫了,她都带着,珍贵非常。如今是被送走了,还是被打死了,没人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慰藉,所以她讨厌你,甚至恨你。”
不等她说话,贵妃又笑了,“你听过《小放牛》吗?很好听。我会在晴朗的日子,坐在咸福宫的廊下听。张谙达和金蝉儿扮上,一个是牧童,一个是村姑,每次听着听着,我就感觉我好像并没有被困在这里——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了。”
御花园万枝凝雪,安静无声。此时几乎没有人来,枝叶大多凋敝,几星宫灯照着疏疏残雪,照出一条路来。
贵妃的声音其实一直很温和,没有怨恨,没有恼怒,更谈不上激烈。
“我知道他有错,他犯的错总有一日会让他死。可是我不忍心,因为他待我好,知我冷暖。张谙达是个好人,对待我的喜恶,他从来都很用心,费尽心思也要让我高兴。他对底下的人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