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下身,与她平齐,低声又很认真地嘱咐她,“和我说完后,把这些话都忘掉。以后也不要听,不要做这样的事,好么?”
那小宫女因为得到银钱而高兴,笑弯了眼睛,“姑姑也这么和我说。姐姐放心吧!姑姑还让我嘱咐姐姐,天气寒凉,多加些衣裳,才不会冷。”说完,有模有样地行了个万福礼,扭身便走远了。
“嗳,也叫你姑姑保重。”
连朝慢慢地直起身子,目送她的背影逐渐变小,再变小,直到转过红墙,消失不见。
她回榻榻里的时候,双巧并不在,屋子里就她一个。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心里乱得很,人也发困。
合衣歪在炕上,眼皮子沉沉,囫囵之间听着风声,便想起很多芜杂的前事。
等双巧轻轻推她,迷蒙中让她起身的时候,时辰刚刚过了酉正。
双巧在她额头上比了一把,嗔道,“真是累着了,难得看你这样好睡。常泰在外头等你,赵谙达叫你去呢。”
睡久的人,醒来的时候都觉得疲惫,放下来的支摘窗、熟悉却陌生的褥被,空气中的浮尘味,让人无端生出一股幻梦感,又好似被滔滔而去的人世所遗弃。
连朝缓了好一下子,才起身喝了口水,让自己稳下心神。双巧看她脸颊发红,起身在巾架上给她拧了个热毛巾把子来替她擦拭,柔声问,“好些了吗?”
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好多了。”
双巧不再多说,看了看窗外,连朝也望过去,果见常泰还在那站着。见她望出来,咧开嘴报以友好的大笑。
连朝跟着常泰,一边说话一边往养心殿去。常泰总有话说,“按照老例,酉正前后,姑娘就会到殿上去了。今儿孙谙达没见着姑娘的影子还问呢,是不是姑娘升发了?”
她有得体的微笑,“不是谙达来提点我,真要误了时辰。下午晌不知道怎么回事,睡迷了,一下子连时辰也忘,真是该打。”
常泰压低了声音,“淳贝勒走后,主子爷便有些不豫。午歇也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师傅怕这是心火,下午就让御茶膳房的配一些清火明目,祛劳解乏的茶膳来,谁晓得下午见了两位军机,生生斥骂了几句。晚上孙谙达连门都没让进,眼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连朝说,“御前之事不得泄外,是赵谙达让你说这些?”
常泰苦笑着说哪儿能,“是我师傅让我把姑娘请去,一定要说给姑娘听的。谁能劝得动主子爷?怹老人家不顺气,咱们御前伺候的一个也不好过。”
说话间,就已经走到养心殿廊下了。赵有良抱着拂尘愁眉苦脸地站在外头,见她来了,刚要说话,连朝却率先点了点头,“赵谙达,我把欠您的人情还了。”
赵有良仔细回想片刻,知道她约莫说的是上回静嫔的事,他摆了摆手,“甭这么说。姑娘与我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的人情。”
连朝笑着替他接完之后的话,“——我省得的,不过是同在屋檐下,般着一份差罢了。”
赵有良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没有由头。他还是往旁边侧一侧身,“养心殿已上过灯,姑娘今儿上差来迟了,进去吧!”
连朝说好,两边的小太监打起帘子,她提袍迈进那一片暖黄的光晕里,帘子再垂下来,将东暖阁与外头隔绝,就见不着人了。
赵有良思前想后,“我总觉得今儿不对劲似的。”
常泰只管嘻嘻哈哈地,“我的师傅!那位姑娘有心气,往常什么时候这样好说话,今儿怕是睡迷糊了,三两句就来灭火来了,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赵有良冷笑,“迷糊?我这么告诉你吧!甭说你,就是我,到如今遇见最明白不过的人,此时此刻,都在屋里呢!”
炕几上的烛火纹丝不动,内殿毕竟明亮。连皇帝佛头青色便服袍上的祥云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连朝动作很轻,他似乎伏案批复奏折,并没有察觉。
连朝便安静地站在一边,从大玻璃窗往外头望,可以看见养心殿院落里的高树,夹道的灯火,芸芸的宫城飞檐,和飞檐上挂着的漆黑夜幕。很寻常的景象,会随着时节变更有所改变,但是日复一日,大体相同。
冗长的一行满文朱批,行云流水扬笔出去,皇帝才叹了口气,疲惫地将折子撂到一边,“来了。”
她说是,将写好的一日起居双手托到眉上,微微屈膝,“奉命来拿万岁爷圈点的字帖。”
皇帝接过,展开来仔细看,有详有简,大体与前几日一样,他拿起笔,改了一两处,敏锐地察觉出字迹的异样,“这几个字,不是今儿写的吧?”
连朝并不隐瞒,“万岁爷起居严格按照祖宗家法,自有成例。奴才依样,提早备了几张。一日内如无大事,即可取用。”
她说得理直气壮,末了还要问他,“主子怎么看出来的?”
皇帝不由失笑,“昨日纠正过你撇与捺的写法,让你依次写熟了交来。这纸面上还是旧法,所以写得不得力,一眼便知。”
“万岁圣明。”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阅见下午见过的大臣,再回想起这一日发生的事情,没来由觉得心烦意乱,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将折子扔开,半靠着迎手,去取茶喝。
谁知东暖阁里盯着茶水的宫人,也早早被斥出去了。茶盏里仅余一口冷茶,又是焦渴的时候,皇帝不由分说,便将那茶盏掷了出去,落在栽绒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里里外外都跪了个遍,赵有良原本在外头竖起耳朵听响动,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什么也顾不上,就进来磕头请罪了。
皇帝喝道,“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