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良似笑非笑,“静嫔主子的京巴,有一顶和万岁爷一模一样的帽子。今儿万岁爷去储秀宫,那只京巴在万岁爷面前蹦哒,当时万岁爷就动了怒。储秀宫的人乌泱泱地全跪了一地,把静嫔主子吓得话也不敢分辩,出主意的玉珠儿,已经被拉出去行杖了,静嫔褫夺封号,降为贵人的谕旨,已经发下去了。”
连朝淡淡地说,“那静嫔主子真是可怜。”
“姑娘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打人,又是算计,把我也算计进去,让主子爷甘心入局。可是姑娘这局,在我看来,并不高明。”
连朝冷笑一声,“谙达觉得怎么才算高明?天道昭昭,是非公断,我以德报怨,任由人家的脚踩在脸上,污言秽语泼在身上,欺凌折辱一番,最后听个道歉,掸掸衣袍就走了,赏我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名声,多慷慨!多大方!这就叫高明吗?”
赵有良神色如常,声音也如常并没有因为她的质问,有太多的怜悯或同情,“姑娘应该早料到有这个结果。如果我没猜错,姑娘办这件事,并不全是替双巧出头吧?”
连朝别过眼,“谙达既然这样问,便是心中已然这样想,何必来问我。”
赵有良不再与她多说,将拂尘靠在臂弯上,目光却放到东暖阁,“在承德的时候,姑娘让我与你通通气。万岁爷打储秀宫回来,脸色很不好。怹老人家不是性情外露的人,这是头一回。”
赵有良顿了顿,苦口婆心,“大家都是在御前当差的人,姑娘有自己的道理,我敬而远之,惟求姑娘不要干连我。这话我说过很多遍,翻来覆去地说,真的
没意思。但愿这样的事,没有下回。”
连朝说,“谙达身为御前总管,御前的事,就是谙达的事。谙达非要把自己划得干干净净,明哲保身,与其这么成日家劝我,不如想个法子,早点把我送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赵有良没承想她有这么一段,面露诧异,“哼”了一声,却笑了,感叹道,“我活到现在,也见过不少人。像你这么式的,也是头一回。”
先前嘱咐御茶膳房来送酒膳,赵有良扬手招呼,示意她们递给连朝,“进去吧,主子等着呢。”
东暖阁炕几上放了一顶帽子。
皇帝盘腿坐在炕上,听见她进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看。
连朝审时度势,做好了迎接一切苦大仇深,呵斥,愤怒,嘲讽,没料皇帝百思不得其解地抬起头来,眼神纯澈地问她,“朕是狗皇帝吗?”
“当然,”连朝说,“当然不是。”
皇帝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
“近前来。”他说。
他的手轻轻抚过那顶暖帽。很细密扎实的盘金线,寿字中间的蓝宝,在烛光下辉映生姿。色如苍穹,形态古朴,法天象地,是为君王。
皇帝的声音很缓,“储秀宫有一顶新作的,和它一模一样的帽子。朕拿到它,是在围场。嘱咐你做帽子,则在更早。”
连朝说,“是。”
皇帝看向她,“那么从选择花样子开始,到恰好的时机做成这顶帽子,让静嫔的京巴戴上它,再到你写的《式微》,都是你精心谋划好的,是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一贯沉静的眼里,探求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尚有几分压抑的期待,他问她,“目的是什么?”
连朝很简明地答,“当时所为,不能事无巨细地筹划到今日。万岁爷想要深究一个目的,奴才的回答,就是因果。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天下之事,不外如是。”
“哦。”皇帝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做这顶帽子之初,就是照狗皇帝戴狗帽子来做的。”
连朝只好说,“万岁爷非要以狗自比,奴才悚惶之至。”
皇帝并没有恼怒,更没有笑,很平静地问她,“那么,你如愿了吗?你的因果,都证尽了吗?”
第44章寅时四刻一点真心。
而她却反问他,“是不是万岁爷认为,做这些谋求、算计,实在太微末也不值得。还是不够宽厚仁爱就是有错?万岁爷从储秀宫回来,传奴才来问话,兜兜转转,是想问这个吗?还是怨恨奴才不懂事,搅得您后宫不太平,把您牵扯进去,为了这么些个微末且不相干的人?”
皇帝的声音很沉,“如若朕这么想,朕就不会去。更不会计较,不会追究,不会来问你。”
一阵不算长的静默,炕几上的烛火照亮明黄座褥上升腾的祥云纹,每一次燃烧都要拉紧一点空气。
“上回在木兰收到它,朕很欢喜。朕戴着它射了不计多少柳条,蒙古人、旗人、汉人,都举起他们的弓箭,称呼朕的汗号。于此时你送来一盏酒,朕满饮它。天下人都向我们俯首。”
皇帝极缓、极慢地别过脸,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涩然。“你的帽子,你的《式微》,有没有一点真心?”
哪怕只有一点。
算计以外的,为了那些“朋友”,什么也不顾,舍生忘死以外的,可供匀出来的一点。
他太懂得她会怎样地爱人。越懂一分,便越清明一点。
此时此刻,两相对时。静默中的空气青稚得发苦,压抑着滔天的汹涌,他忽然很想问问她,“朕在你这里,种的什么因,会得什么果?”
前尘往事在心念起来的一瞬间,顿时觉得没有必要了。不知是想起双巧的话,还是因为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她才敢,几次三番,那样大胆地去做。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惟有用以前一样囫囵颂圣且不会出错的话,“万岁爷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