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也与每一个凡俗人一样,喜欢可口的食物,鲜亮的衣袍。无限的风光,无穷的权力。就像——戏文里的卢生一样。”
他似乎蓦然想通了什么,他说不,笑意更甚,“怎么能用卢生来作比?卢生所有的煊赫权势,都是君王所赐予,能让他功勋卓著的是君王,能破他美梦的也是君王。如果他不愿意再当朕的好奴才,朕就杀了他。无须瞻前顾后,无须用什么手段。”
连朝听着他的话,眉眼娴静,似乎若有所思。
他却问她,如过往每一次一样地向她求证。
“那么你呢?”
她语调平平,“在您面前,万姓都自称‘奴才’。”
皇帝的声音很沉,带着考量,“你膝盖低在尘埃里,却从未把朕当成一个皇帝,你的主子。”
“如果万岁爷这样想……”
他打断她的话,“很想让张存寿死吗?”
而她倔强地看着他,“他不应该吗?还是万岁爷始终觉得,在您的大道里,天底下杀不干净这样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都死绝了,您的大道就破了碎了,就难以为继,还是万岁爷忽然有恻隐之心,觉得一个小宫女的前程,和贵妃看重的太监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皇帝唤,“赵有良。”
赵有良早已提袍子跪在地上,应道,“奴才在。”
“传朕口谕,咸福宫太监张存寿,擅断弄权,扰乱宫闱。赐杖毙。敬事房着办。示贵妃知道。”
“嗻!”
皇帝没有再看她,绕到御案之后去,淡淡地说,“世上没有恶人,良善之人就会作恶。阴与阳失却平衡,便分不出是非对错。杀他为快,并不难。朕只是不想,你把你的心思,你的筹谋,局用于毫无意义的人与事。”
“他们是死是活,与你没有一点干系。天道昭昭,自然会让恶人伏诛。”
连朝听着,只觉得很好笑,“那么万岁爷又何必下方才那道谕旨呢?还是万岁爷知道也见过,恶人犹如戏文里的卢生一样,金山银山,佳肴美馔,真正不该卷入其中的人死死生生,不会有人管,不会有人为他们鸣一句不应该。”
皇帝顿了顿,提笔蘸墨,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你的所作所为,你的每一次疾言厉色,斥责或者质问,看似大胆,总在围囿之内。”
声音里有低微的涩然,“紫禁城并非你心向的去处,是不是。”
她原本用水化开,正在旋磨的墨锭,因为力道不匀,钝钝地刮着砚盘。她鲜少应对得很艰难,“万岁爷靠我,到底在怀念谁?您的过往吗?为什么……”冲到喉头想问的话,她最终没忍心问出来。
是一如淳贝勒一样,试图留住她,就好像竭力留住那晚,抑或是留住还未登临大宝,高堂尚在的那段少年时光。
“我的确有所失去。”他简明地回答她,“但我不会依凭你来怀念。”
笔墨淋漓,在素宣上缓缓逶迤。
“不过都不重要了。”他顿了顿,搁下笔。似乎总算作出了某种决定。
她在起伏的心跳之中,勉强能分神去看纸面上的文字。隶体舒缓飘逸,临的是《子夜歌》中的一首。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落款是“元岱”二字,钤记朱文“澄怀”,即刚刚所用的那方。
皇帝笑着说,“留你在御前,日日都是逆耳之言,真的很吵。”
他似乎欣然见她眼中的恼怒,又料定她会如此。
这是在照彻心怀中的一点纵容与心声相倾。
皇帝只是看着她,温柔地看着她,珍重地接续上刚才的话,“愿得语不息,长使到天明。”
北风刮了一夜,天就是这样骤然凉下来的。十月中的天气,呼吸里都泛着冷。太阳还没有出来,廊上悬挂的硕大宫灯与寝殿里渗透出的烛光,一齐照亮层层阶上的白霜,倒像是凝涸不动的火。
赵有良与一干人等,跪在又日新外,请皇帝起身。无论冬春,不能懈怠一刻。
及至两扇门打开,苍青色的袍角越过门槛,里里外外伺候的人便俯身叩首,喜笑颜开地齐声高呼,“万岁爷吉祥!”
赵有良提前问过守夜的太监,知道皇帝昨夜并没有睡稳,将起身时,就已把昨夜咳嗽几次、翻了几个身等等的记档,送到太医院去入案调和。
前边已经忙碌起来,将要过眼的奏折、圣训,全部在西暖阁摆好。一切井然有序,分毫不差的进退之间,是养心殿的气象万千。
连朝总会在固定的时候来。每天的此时,赵有良都会
站在廊下,给自己片刻时间,什么也不想,放眼看看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