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原野,秋虫不敌风露,发出绵长而微弱的歌吟。四周静谧无声,蒙古包高高的穹顶,弯曲的弧度,四面八方将暖气聚拢,密不透风,严丝合缝,几乎让人疯狂得窒息。
皇帝忽然问,“跑马,去不去。”
她固执地重复,“奴才不会骑马。”
他说,“那就安心坐稳,由我为你牵绳,相信我不会让你摔倒。”
万里长空,月色无垠。
这里离黄幔城有些远,再向前走些距离,就是蒙古台吉们驻扎的营地。
他挑了两匹体型相似的马。先教她怎么上马,“脚掌前部踩稳马镫,压下脚跟,翘起脚尖,夹紧膝盖贴着马腹,坐稳,不要乱动。”
连朝有模有样地拿着缰绳,将腰杆挺直,目视前方。皇帝并不讶异,索性松了手,也上马去。两马并辔,缓步而行。
他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怎么连假戏也不做了。”
四野浩荡,一望无际,好像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有路走。
又好像走投无路,不辨东西。
她的声音也清冷,“万岁爷有无穷的法子来试探,君王疑念既动,所到之处皆是干戈,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把心剖开来谈,在草原上信马由缰,令人松弛坦荡。皇帝虚握着缰绳,唇畔扬起一丝嘲讽的讥笑,“原来你是这样想。”
漫长的一阵沉默,风吹过掀起一大片汹涌的草浪,一轮明月无声高悬天际,在天与地之间,除了草木参差的锯尺,还有一道不会因为人世更迭而吝啬的月色辉光。
他们并肩骑着马,往月亮身边走。
她没头没脑地问,“您今天用蒙古话,和他们说了什么?能让他们举起弓箭高呼?”
皇帝散淡地笑,“这就是你想求的真吗?”
“我想弄明白。”
“没什么,我让他们做个人,别讨嫌。”
她“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皇帝的嘴角往上抿了几分,眉目温和,“你既然听不懂,为什么还能适时地送一盏酒来?”
“听得懂一点,”她笑着把拇指和食指一捻,理所当然,“听得懂您的汗号啊,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明月破开浓云,他问她,“还想知道什么?”
她坦诚地说,“想知道那两位发话的台吉,也是您的人吗?”
“他们是,天下万万人都是。”
他偏过头来看着她,目光带着毫不遮掩的探究与考量,似乎平日的温煦只不过是最浅薄的表象。
“你是吗?”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
“你是,我的人吗?”
第37章丑时五刻比恰穆得哈日泰。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以常用的方式来囫囵过去,“您不是说了吗,天下万民,都是您的子民。”
他却暗暗松了口气,庆幸于她的囫囵,而非否定。
皇帝简单地解释,“太祖孝慈高皇后,来自科尔沁,开国初年,科尔沁部几乎为后族。”
“至于察哈尔,部统乞儿海子。我的乌库玛玛,昭慈太皇太后,老姓郑济特,世代定居在那里。”
她若有所思地思忖了一会儿,末了露出个释然的笑,“原来如此。”
“权力,大多数时候通过血缘传递。书上说的什么千古君臣,风虎云龙,不过是利之所在。至于鼓瑟鼓琴,待以礼遇,不过是聊以安慰那些无法参与的看客,是这样吗,万岁爷?”
皇帝“吁”了一声,原本渐紧的马蹄松弛下来,连朝也跟着放慢了步子。晚风迎面,只有身上是热的。
他忽而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每日盘算计划得太多。”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平和,从容,沉笃。令她想起那些个来养心殿诉苦的大臣,似乎每一个人都很相信,他是可靠的,一定是很可靠的。
他说,“造物冥冥,历变穷通。如果你有一日想得累了,可以交给我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