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之前,他已经很久没听到母亲喊他玉郎了。
“好听。”叶澜生说,“听着就是一个金相玉质的好儿郎。”
张氏听不懂,还是附和道:“叶先生真是有大学问。听说你家在南边,不知道是哪里?说来有缘,我们玉郎也是生在南边的,二十多年前,跟着我来寻他爹,才在北平落了脚儿,算来也是半个南边人。”
“难怪我一见他就投缘。”叶澜生说,“我是苏城人,不知道老太太是哪里人?”
张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双目突然热切起来,激动问道:“苏城?江南纺织第一家苏城叶氏,可是这个叶?”
“家中是做些布匹生意。”叶澜生这话说的模糊,“老太太也是苏城人?”
“不是,但在苏城讨过几年饭。”张氏笑得更和蔼了,试探道,“我在苏城叶家帮过工,当年怀着玉郎的时候,阿生少爷出生,叶家广撒钱财庆贺,我还得了两吊喜钱。”
玉芙卿听了,眼睛亮亮地看向叶澜生,做布匹生意的苏城叶氏,同龄又叫阿生少爷的,必然是眼前的叶先生无疑了。
原来他们还有这样一段缘分,突然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感。
叶澜生听了这段话,也有些触动,看着玉芙卿说:“没想到,我与玉郎错过了这么多年。”
“你……你……”张氏激动地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我就是当年那个阿生少爷。”叶氏几代单传,他出生时候,流水席开了三天,喜钱撒了半个城,这些事情直到他长大了,府中之人还常常提起。
张氏身子前倾,一把抓住叶澜生的双手:“真好,真好,你长大了,长得真好。”
叶澜生吓了一跳,手往回缩,没想到张氏看着干瘦,手上却下了死力气,一时没能挣脱。
玉芙卿被吓住了,缓过神来,赶紧起身去掰张氏的手,柔声哄着:“娘,你先松开叶先生的手,咱们有话慢慢说。”转而又看向叶澜生,“实在抱歉,我娘突然听到旧事,有些激动。”
“没事,没事,我也没想到与老太太有这样的缘分。”叶澜生已经稳定下来。
张氏在玉芙卿的安抚下松了手,擦擦眼角的泪:“哎哟,吓着少爷了,年纪大了,一遇着前尘旧事儿,有些控制不住,想想以前年轻的时候在苏城,都是好日子,哪儿像现在这样磕磕绊绊。”
“你们家老太爷,老爷,太太,都还好吧?那可都是大善人呢。”
叶澜生垂了眼眸,叹一口气:“祖父十年前就走了,父亲母亲一年多前,也一起走了,如今叶家就剩我一个人。难得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遇到念着他们的人。”
张氏突然扑在桌子上,哭道:“天道不公啊,这样的大善人不能长命百岁,偏让我这样没用的老婆子留在世上受罪……”
玉芙卿抚着张氏的后背,哄道:“娘,别哭了,您这样叶先生也难受。”
他想起来,最开始从陈二桥那里听到的,就是叶先生出了孝期来北平散心,那时候穿的还是一身特制的西装。
母亲这样哭,反倒要勾起先生的伤心事了。
他也只能看着对方,不停地说抱歉。
叶澜生说:“无妨,老太太也是性情中人。”
他们两个人哪里能想到,张氏趴在桌子上哭嚎,只是在遮掩心中藏不住的巨大欢喜。
———死了,都死了,真好啊,老天开眼,让叶家都死光了。
那个尖酸刻薄把她赶出来的太太死了,冷漠无情的老爷死了,古板严苛的老太爷死了,都死绝了,现在叶家莫大的家业都是她儿子的了。
太好了,就算哪一天事情曝光,也没人能将她儿子赶出来,整个叶家都是他的。
而他们叶家金尊玉贵的少爷,只会永远烂在泥里,被千人骑万人压。
好太太,你不是骂我没成亲就跟戏子怀了贱种吗?现在到了天上看看呀,看看谁的儿子才是真正的贱种。
饭馆子里送餐的来了,张氏擦擦眼角看着像哭出来,其实笑出来的眼泪,招呼叶澜生吃饭。
这一餐,吃的宾主尽欢,张氏温和明快地不像以前那个刻薄的老太太,与叶澜生就着苏城风物聊得有来有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