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刚睡着的那一刻,他便回到了那片春和景明之中。
上次那个孩童已经不见了,那位看不清面目的存在正坐在亭中等待。
想到自己失约了半个多月,后知后觉的抱歉与愧疚铺天盖淹没了他。
“抱歉,这半月实在太忙了”
“吾能理解。”亭中的人善解人意,“寻得亲人是幸事,可吾见你并不开心。”
“我没有养过孩子。”聂暗提步上了台阶,在与他说话的人对面坐下,“思衡我刚找到,他就生病了,现在才好点。”
小侄子小时候都是他兄长和嫂子在带,爹娘也经常帮忙,他只要负责逗人玩玩就行,从来没关注过细节。
想到医师诊完后责备他的那些话,聂暗才知道思衡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大鱼大肉,更不能吃撑。
“小孩子很难养的,会撒娇,会闹腾,会不爱吃药。”看不清面目的人语气温和,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养孩子方面,吾倒是有些心得。”
于是在绿柳垂丝、花瓣如雨的春日里,从来提剑只为复仇的聂暗,开始笨拙地学习怎么饲养一只警惕的“小刺猬”,让他愿意收起刺,露出软乎乎的小肚皮。
第59章第59章落花逐流水(下)……
“胳膊抬起来,腿压下去。”
柳枝敲在孩童的胳膊和大腿上,不轻不重的力道。
被敲的孩子抿了抿唇,努力将动作按要求做得规范,但仍旧不足,于是聂暗熟练地压着人的肩膀,指导人将动作摆对。
确定扎马步的姿势没问题后,聂暗才收了柳枝,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大树———路上有人以手撑头,闭眼小憩,流水似的衣摆垂坠在树枝间,摇曳在和风之中。
“防身的招式他学得有模有样了,接下来是练剑,还是学其他?”
树上的人睁开了眼。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容貌,但比容貌更吸引人的,却是那双银色的眼睛,世间万物倒映在这双眼瞳里,清晰如镜。
“吾并不懂武艺。”树上的人轻飘飘地坠下来,像朵没有重量的花,他的语气温和平静,“你看着教。”
十足的信任模样。
聂暗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存在的名字,因为他的临时徒弟每次在梦中脱口而出的称呼都会被隐没,他醒来后也不记得这位的外貌,只记得这双银色的、浩渺又空旷的眼眸。
聂暗的剑都是杀人的招式,招招凌厉,并不会在春风里软化半分,他忧心年幼的孩子是否适合学这个,可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却说:“他以后要见的血,不会少。”
磕磕绊绊养孩子的两年经历将聂暗冷硬的心肠软化不少————很久之前,他本就不是个心硬的人。
“他和思衡差不多大。”
通过一些笨拙的模仿与学习,聂暗终于让“小刺猬”卸下了刺,虽不至于露出肚皮任揉任搓,却也有了下意识的信任与依赖,也一天比一天活泼。
那双银色的眼瞳看向了他:
“他不争即死。”
话语里隐约透出的含义,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样的身份,才会让一个孩子的生存环境恶劣到如此地步?
聂暗心中其实有了隐约的答案,但他不能笃定,只能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倾囊相授。
临时的徒弟,也是徒弟啊。
他以为最初见面时那个会撒娇的、欢声笑语的孩子会因为金贵的身份被养得娇气,可这几年断断续续相处下来他才发现,这个孩子特别能吃苦,从不掉眼泪,从不抱怨。
他在习武上的天赋虽不至于庸常,却也不算绝世,只是有些天资,但心性却大大弥补了这一不足。
聂暗教给他的东西一遍不会就来两遍,两遍不会就三遍,三遍不会就四遍,四遍不会就不断重复更多遍梦里不会因为练习过度而在身体上现出不良反应,但终究是枯燥的,可无论有多枯燥,这个孩子都坚持了下来。
聂暗教了一些江湖上常用的辨识毒物,防止被算计的手段,也教了他剑法,教了他暗器,只是在这个孩子问他剑法何名,暗器何名时,微微犯了难。
他当年学这些只为报仇,根本就不会给这些复仇的手段取些名字,哪怕日后威震江湖,他的名字比他的剑、他的刀更要有千百倍的震慑力。
他本想说无名,可又莫名想起他之前演示暗器,那精铁所制的小刀没入木头时,旁边那一片同样入木的柔韧花瓣。
传说中习武的最高境界便是飞花摘叶,在这方面,聂暗初窥门槛,并不精深。
有亲人在侧的这几年慢慢消磨了他的些许戾气,他终于不再重复同样的生活,也终于愿意去注意一些旁的事物,比如那些敬畏之中的信任,比如那些惧怕之中的尊崇———枯朽的树木渐渐萌出了新芽。
面前的孩子还在等候他的回答,于是聂暗挽了个剑花,将剑柄递给他:“摘叶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