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妃设的这场垂钓宴,原是分了白日与晚间两段的。白日里,满园姝丽或临池抛线,或倚栏笑谈,银铃般的笑语混着水声荡开,倒也真有几分陶冶性情的雅趣。钓上来的鱼都由管事记下,到了晚间,便成了宴席上的清蒸、红烧、醋溜各色滋味,也算应了“取自池,还于席”的巧思。许是白日里的风波已耗尽了变数,这一晚竟出奇的平和,华灯初上时,水榭里丝竹轻扬,杯盏交错间尽是笑语晏晏,再无半分波澜生起。连廊下挂着的宫灯,都似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温煦,静静照着这一派安稳景象。水榭外的荷塘被夜色浸成墨色,唯有岸边几盏琉璃灯映得水面泛着碎金般的光。木婉秋坐在角落,面前的青瓷碗里盛着一小盅鲫鱼汤,乳白的汤色上浮着层薄油,香气清雅,却勾不起她半分胃口。斜对面的陈稚鱼正被几位夫人围着说话,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软缎裙,领口绣着几尾银线小鱼,笑起来时眼角弯弯,倒真有几分临水照花的娴静。木婉秋望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白日里在茶室的对话,指尖无意识地在碗沿摩挲。“木姑娘怎么不吃?这鲫鱼可是李御史家的三姑娘钓上来的,鲜嫩得很。”旁边传来张媛媛的声音,她手里还端着半杯温水,脸颊泛着薄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吃醉了酒染上胭脂了呢。木婉秋收回目光,浅笑道:“多谢嫂子,只是方才吃了些点心,倒不饿了。”话音刚落,忽闻水榭外传来一阵孩童的笑闹,原来是几位夫人带的小公子不知从哪里摸来几盏莲花灯,正蹲在岸边往水里放。灯影顺着水流悠悠漂远,在墨色荷塘里拖出长长的光带,倒成了这平和夜里一道意外的景致。今日这个席面,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先是好端端的自己的簪子被撞碎了,后来木婉蓉掉进湖里,惨遭掌掴……一桩一件的事紧跟而来,像是老天故意的一般。木婉蓉就坐在她身侧,白日里失足落水的后遗症还在,时不时抽着鼻子,清涕总也止不住。她一双眼睛却没闲着,直勾勾盯着木婉秋,见她自开席便神思恍惚,索性带着几分刻意开口问道:“开席这许久,姐姐一句话也无,莫不是还在为白日里的事赌气?”木婉秋猛地回神,蹙眉望过去。看她眼底那点藏不住的试探与挑衅,胸中那萎靡了整日的气性忽然便涌了上来,连带着眼神都亮了几分。“不说话,原是无话可说。”她语气淡淡,目光却锐利如锋,“倒是妹妹该仔细想想,今夜回去,该如何在父亲面前替母亲圆场才是。”木婉蓉眉心一蹙:“我要圆什么场?”“不是你要交代,是母亲该有个交代。”木婉秋唇角微勾,带着几分凉薄,“你们只顾着当众出气图个爽快,却不知这口气泄出去,会惹来多大的麻烦。”木婉蓉最恨她这副永远胸有成竹、仿佛事事都比旁人看得通透的模样。尤其见她挨了继母一记耳光,此刻竟还能老神在在,反倒转过来嘲讽母亲,顿时急了。只是碍于席上满是世家贵女,不好发作,只得压着嗓子反驳:“母亲管教子女,本是天经地义。何况我娘如今才是木家名正言顺的主母,教导一个不服管教的嫡女,又有什么错处?便是父亲知晓了,也只会赞母亲做得对!”木婉秋看她这般固执,偏要将歪理说成正理,顿时没了与她争辩的兴致。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夹起一箸烤得酥香的鱼肉,细细嚼着。那笑意未达眼底,深处藏着的,却是化不开的冷嘲。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那继母本就不是什么通透人物,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愚钝的蠢货。到了这地步,竟还不明白,同属一族,原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继母本就是填房继室,身份敏感,偏生不知积些阴德,守些体面,总爱做些看似泄了愤、实则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不过是徒增笑柄,惹人耻笑罢了。木婉秋咽下口中鱼肉,只觉那点腥气顺着喉咙漫上来。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原也不值得她动气,只是想到木家的门楣,想到父亲在外的清誉,终究是堵得慌。开席之后,陈稚鱼便再未与木婉秋搭话。她心里明镜似的,木婉秋本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世间事落到她头上,哪有看不清的道理?不过是有些事,她偏生不愿去看清罢了。如今对方既已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的话便如同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非但解不了结,反倒会把伤口剜得更疼。用过些膳食,陈稚鱼正与张媛媛一道往水榭外走,恰见谈玉县主立在廊下,似正与人争执,声音里带着几分火气。这回妯娌二人都没上前探听究竟。这位谈玉县主今日像是沾了晦气,三番两次与人起冲突,惹出不少是非。她二人只觉这一日下来,心里积了不少滞涩,仿佛连腹中食物都未消化妥当,自然不肯再凑上前去,平白添些烦心事。,!张媛媛拉了拉陈稚鱼的衣袖,朝另一侧月洞门努了努嘴,二人便默契地转了方向,往那片栽满晚香玉的花圃去了。夜风拂过,花香清冽,倒比听那些口角争执要舒心得多。“你今日当着木姑娘的面说那些话,究竟是肺腑之言,还是为了开解她故意说来的?”陈稚鱼坦然道:“二者皆有。既是我私心想说的话,也确有劝她放下执念的意思。”张媛媛扶着腰,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她由衷地道:“从前只知你心眼好,今日见你待木家这等情形,才知心软慈善,不过是你诸多好处里最不起眼的一桩罢了。”陈稚鱼抿唇挑了挑眉,笑意里带了几分自嘲:“其实我素来不觉得心软是什么优点。许多时候,反倒被这份心慈绑架着,做了些事后回想起来仍会懊悔的事……”她望着园中摇曳的花影,声音轻缓却清明:“想做个好人,原是极难的。便是做了,回头细想,也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世上能称得上好人的,大多也未必得什么好报。”“听你这话,倒添了几分悲凉。”张媛媛轻声道。陈稚鱼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水榭的灯火上,缓缓道:“也不是悲凉。不过是看清了罢了。做人原就不必求全,更不必强求做个完人,对得起自己的心便好,至于旁人如何看,天意如何安排,由它去便是。”夜风掠过花圃,吹得晚香玉的气息越发浓郁,张媛媛望着她从容的侧脸,越发觉得这位弟妹心里,原是比谁都通透几分。那说话声并不高亢,却像带了些穿透力,一丝不差地飘进花圃假山后。木婉秋立在暗影里,指尖攥着的帕子几乎要被绞碎。夜风寒凉,刮在脸上竟有几分彻骨,她望着前方的目光空落落的,一时有些恍惚。莫不是夜太深,障了视线,也迷了心智?方才听见的那些话,或许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这般想着,她微微侧身,恰好能望见假山下的光亮——那光线落在并排而立的两人身上,将陈稚鱼眉宇间的坦荡与张媛媛唇边的温和照得分明。木婉秋的心猛地一沉。原来不是假的。一个人纵能装模作样,又怎可能人前人后都维持着同一副面孔?若说陈稚鱼在陆夫人面前是刻意表现好媳妇的本分,在自己面前是故作宽宏大度,可此刻她与张媛媛独处,言行举止间的那份通透与真诚,却半点挑不出错处。木婉秋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那些盘桓在心底的怨怼与计较,忽然就失了力气,连带着方才在席间攒起的斗志,也散了大半。她怎么就这么会“装”呢?其实她的心里与自己一样,也是有过卑劣的吧?她不信,陈稚鱼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存在。廊下二人又说了几句,便悄无声息地去了。木婉秋这才回神,只觉心头翻江倒海,正待转身离开,那更幽暗的角落里,忽有一声问候幽幽传来——“可是觉得自己自愧不如?”木婉秋惊得浑身一颤,攥紧了帕子循声望去。暗影面容时,她瞳孔骤然一缩,险些失声——竟是怀亲王?“小女木婉秋,见过怀王殿下。”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忙敛衽行礼,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齐鄢从暗处走了出来,在她面前站定。夜风吹起他月白锦袍的衣袂,他垂眸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眸底似有微光闪动,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躲在此处听人说话,可不是大家闺秀所为。”齐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威压,目光扫过她微颤的肩头,“方才那番话,你听进了多少?”木婉秋心头一紧,垂着眼帘低声道:“不过是无意路过,并非刻意偷听。”她攥着帕子的手更紧了些,这位怀王素来深不可测,此刻突然现身,不知是巧合还是……齐鄢轻笑一声,移步至假山边,指尖拂过冰凉的石面:“木家大小姐……”他嘴里喃喃这几个字,随后侧过脸,月光恰好落在他眼底,“你与那位陆家少夫人之间的纠葛,京城里早有闲话,只是没想到……”他故意顿了顿,“你竟会在此处,听她剖白心迹。”木婉秋拧眉:“我非故意听……”“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偷听了她的话,可是觉得自愧不如?”……:()错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