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将石谷两侧嶙峋的山岩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空气凝滞,弥漫着铁锈、陈血和死亡即将降临的腥甜。雷克斯伫立在谷底中央一块凸起的巨岩上,冰冷的山风卷动他残破的披风。他手中那架简妮赠予的黄铜望远镜,镜片边缘已沾满暗红的指印和尘土。视野尽头,洛伊拿大军的阵列如同苏醒的赤色巨兽,正缓缓蠕动、集结,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所有山脊与缓坡。无数矛尖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金属荆棘之林。淡蓝与浅白的旗帜在风中狂舞,如同招魂的幡。
号角声,终于撕破了死寂。
呜——呜——呜——
低沉、苍凉,带着古老河流的呜咽与复仇的灼热,穿透石谷的每一道缝隙,狠狠撞在每一个守军的心上。
“盾墙——!”雷克斯的吼声瞬间压过号角的余音,嘶哑却如金铁交鸣,在骤然绷紧的空气中炸开。
命令如同投入水面的巨石,在死寂的谷底激起连锁的浪涛。中央的无垢者方阵——这支沉默的黑色磐石,应声而动。残存的八十余面蒙皮鸢尾盾轰然抬起、咬合,伴随着一阵整齐划一的沉重闷响,瞬间在前方筑起一道伤痕累累却坚不可摧的弧形壁垒。盾牌上溅满的干涸血迹与新添的刀痕,在血红的夕阳下狰狞可怖。盾隙之间,一支支染血的尖刺长矛如毒蛇出洞,森然探出,矛尖斜指前方缓坡。
“长矛手,左翼高地!弓箭手,准备——!”雷克斯的声音毫不停歇,目光如鹰隼扫过两翼。
左翼高地上,残存的雇佣长矛手和剑士在各自头目沙哑的驱赶下,慌忙将削尖的木桩和连夜赶制的简陋拒马推向阵前。他们杂乱的皮甲和布衣被汗水浸透,脸上混杂着恐惧与凶悍,阵型远不如无垢者齐整,但凭借地利,勉强稳住。右翼,仅存的几十名土着重步兵沉默地握紧了战斧和重剑,暗红色的板甲上布满凹痕,像一块块被反复捶打的顽铁。后方的弓箭手们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仅存的箭矢被他们颤抖的手指搭上弓弦,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山谷对面,那片赤色的潮水开始涌动、加速。先是沉闷的鼓点,如同巨兽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最终化为席卷一切的雷霆!无数双皮靴和马蹄践踏着大地,隆隆的脚步声与金属碰撞声汇聚成毁灭的洪流,裹挟着嗜血的狂吼,排山倒海般倾泻而下!
“稳住——!”雷克斯的吼声几乎被淹没。
第一波冲击,是汹涌的人潮。数百名被驱赶在最前面的洛伊拿青壮和临时征召的民兵,他们衣衫褴褛,眼中充斥着极致的恐惧与绝望,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跌跌撞撞地扑向无垢者的盾墙。迎接他们的,是盾墙后方刺出的冰冷长矛。噗嗤!噗嗤!令人牙酸的肉体贯穿声密集响起。惨叫声瞬间盖过了冲锋的呐喊,冲在最前面的人被数根长矛同时洞穿,如同挂在矛尖上抽搐的破麻袋。后方的人被推搡着撞上矛林,或被地上堆积的尸体绊倒,随即被踩踏淹没。浓稠的鲜血在盾墙前不到十步的地方迅速汇聚、蔓延,形成一片滑腻的死亡沼泽。
“放箭——!”雷克斯的指令终于穿透了前方的混乱。
嗡——!
两侧高地上,稀稀拉拉却带着死志的箭矢腾空而起,划出绝望的弧线,越过混乱的前沿,狠狠扎入紧随其后、阵型稍显密集的洛伊拿正规步兵队列。一些箭矢被盾牌挡住,发出笃笃的闷响,更多则穿透了锁甲缝隙或射入无甲的部位,惨叫声再次拔高。冲锋的浪潮为之一滞。
然而,这阻滞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
“为了洛恩母亲!为了家园——!”震耳欲聋的战吼从后方传来,压过了一切杂音。
真正的铁锤终于落下!数百名身披鳞甲或链甲、手持厚重盾牌与锋利长矛的洛伊拿重步兵,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如同移动的铁壁,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狠狠撞在了无垢者的盾墙之上!
轰——!!!
那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坚固的蒙皮圆盾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令人心颤的呻吟,向内凹陷。盾后的无垢者身体剧震,数面盾牌在可怕的挤压下轰然碎裂,木屑纷飞!持盾的无垢者手臂瞬间扭曲变形,甚至被折断的骨茬刺穿皮肉!整个弧形盾墙肉眼可见地向内凹陷、变形,数处出现了危险的缺口。
“顶住!补位!刺——!”无垢者百夫长白鼠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野兽,他布满伤疤的脸上青筋暴跳,手中长矛从一个盾牌缺口闪电般刺出,精准地捅进一名试图突入的洛伊拿重步兵的咽喉。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他身后的无垢者沉默而迅捷地向前踏出一步,用身体死死顶住摇摇欲坠的防线,碎裂盾牌的位置立刻被同伴填补,新的长矛从缺口刺出,再次收割生命。
钢铁与钢铁的碰撞、肌肉与肌肉的角力、骨骼碎裂的脆响、垂死的哀嚎……在狭窄的谷口汇聚成一首地狱的交响曲。无垢者的防线如同暴风雨中礁石,一次次被巨浪拍打,一次次在碎裂的边缘顽强重组。脚下的土地早已被粘稠的血浆浸泡,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移动都异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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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德·马龙和他仅存的四十余骑,如同被困在铁桶里的困兽,在谷地侧翼相对平缓的坡地上反复冲杀,试图撕开洛伊拿人试图包抄左翼高地的口子。每一次冲锋都带起一蓬血雨,但每一次冲锋后,身边的同伴就会少上几个。他橙黄色的内衬早已被血染成深褐,头盔上嵌着一支折断的箭羽,座下战马也喘着粗气,口鼻喷着带血的白沫。
“大人!左翼…左翼快撑不住了!”一名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到雷克斯所在的岩石下,声音带着哭腔,脸上被飞溅的石块划开一道血口。
雷克斯猛地扭头。左翼高地上,雇佣兵们的阵线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冲击下已严重扭曲。拒马被推倒,木桩被踩断。几个佣兵头目吼得声嘶力竭,试图稳住阵脚,但恐惧如同瘟疫蔓延。已经有零星的佣兵开始脱离阵线,向谷底更深处退缩,将同伴的侧翼暴露出来。洛伊拿的轻步兵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正疯狂地试图扩大这个缺口。一旦左翼高地彻底失守,弓箭手将暴露在屠刀之下,整个防御体系将如同被抽掉基石的沙塔般瞬间崩塌!
“队长!”雷克斯的吼声撕裂了战场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放弃侧翼!带所有人,给我堵住左翼缺口!立刻!”
伊德·马龙正将长矛从一个洛伊拿骑兵的胸膛里拔出,闻声猛地抬头,头盔下疲惫的眼睛扫过岌岌可危的左翼高地,又看向自己身边仅存的二十余骑,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狠狠一踢马腹,调转方向,高举染血的长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其他人!跟我来——!”
残存的骑兵如同最后一股橙黄色的铁流,放弃了与侧翼敌人的纠缠,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狠狠撞向正在围攻左翼高地的洛伊拿步兵侧翼!战马撞飞人体,长矛刺穿胸膛,铁蹄践踏倒地的伤者。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背后的死亡冲锋,瞬间打乱了洛伊拿人的进攻节奏,为濒临崩溃的左翼雇佣兵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但这代价是惨重的。马龙和他的骑兵们冲入敌群,瞬间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淹没。每一次挥矛都伴随着敌人的惨叫和己方同伴的落马。他们像投入沸水的冰块,在消融前,短暂地遏制了沸腾。
第一天的血色夕阳,终于沉入了西山之后。黑暗吞噬了山谷,却无法吞噬杀戮。火把在双方阵地上次第点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遍地狼藉的尸骸、折断的兵刃和呻吟的伤兵。无垢者的盾墙前,尸体堆叠成了新的、令人作呕的矮墙。血腥味浓得化不开,连山风也无法吹散。
黑夜并未带来宁静,反而更像是一张紧绷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米尔斯站在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内,鎏金盔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只是那光芒上沾染了洗刷不去的暗红。他面前摊开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手指重重地戳在代表石谷的那个点上,指甲因用力而发白。
“消耗!我要继续消耗他们!”他的声音因为白天的狂怒和挫败而嘶哑,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那些奴隶兵(无垢者)是铁打的?我不信!给我轮番上!一刻不停!不许让他们合眼!不许让他们喘息!耗干他们最后一滴血!”
命令被迅速传达。短暂的寂静被打破,零星的、试探性的进攻在黑暗中此起彼伏。洛伊拿人并不发动大规模冲锋,而是派出小股部队,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游走,向谷底投射火箭,投掷石块,发出尖锐的呼哨和恶毒的咒骂。每一次袭扰都迫使守军高度戒备,神经如同拉紧的弓弦。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每一个守军的意志和体力。无垢者们还能凭借非人的意志力保持阵型,但左翼高地上的雇佣兵们已经怨声载道,崩溃的情绪在黑暗中无声蔓延。
雷克斯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后,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强迫自己灌下最后一口混着铁锈味的冷水,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他派出的最后一名斥候,带着他亲笔写下的、沾满血污的求援信,试图趁夜从一条隐秘的沟壑溜出去,结果在黎明前被几支精准的羽箭射成了刺猬,尸体被洛伊拿人用长矛高高挑起,示威性地竖立在谷口最显眼的位置。那具在晨风中微微摇晃的尸体,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所有守军的心底。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几近熄灭。
“大人…”伊德·马龙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雷克斯身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那身醒目的橙黄色内衬几乎被血和泥完全覆盖,头盔不知去向,露出一张被硝烟和血污掩盖、写满疲惫的脸。“我们…没有箭了。一颗粮食…也没有了。”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眼神扫过周围倚靠着岩石、眼神空洞的士兵,还有那些在盾墙后,依旧挺立却明显消瘦下去的无垢者背影。
雷克斯沉默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看向那个一直由四名无垢者守护着的巨大木箱。箱子里,撞击声比昨夜更加狂暴,伴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闷雷般的低吼。箱板在内部巨力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缝隙间隐隐透出暗红色的、不安定的光芒。负责守卫的无垢者紧握长矛,身体微微绷紧,如临大敌。雷克斯甚至能闻到一丝从缝隙里飘出的、带着硫磺味的焦糊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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