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月自然也闻到了那浑身黑乎乎的女人身上的味道,这还是她清洗过的模样,只是过去她身上的污秽在身上干的都结成了硬壳,掉入江水中后,反而被江水泡软了,这才使得大队部看门人在抓着她脚腕往竹床上抬时,两手抓下去才会黏糊糊湿哒哒,宛若摸到了在水里泡了很久的腐尸,吓的差点尿裤子。
近距离接触江心莲的张医生也不好受。
白杏当初身上的粪便,大多是牛粪,牛吃草,粪便通常作为农村常见的燃料,气味并不很臭,或者说,那臭味是能够忍受的。
可江心莲是日常是做清扫公厕的工作,她婆家出事时,她还年轻,也不想死,为了保护自己,就一直把自己弄的邋遢,后来见弄的邋遢都没用,只能用更恶心的方式保护自己,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十多年下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初用这样的方式是在保护自己,还是将自己已经腌入味了。
中途不知是不是热水的激发,让江心莲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见有人给自己洗澡,吓得猛地尖叫出声,推的张医生向后一个踉跄的坐到地上。
张医生年龄也快五十了,这一摔之下,尾椎骨疼的一时竟站不起身,哎哟了一声。
许明月听到里面动静,忙问怎么了。
张医生怕许明月担心她,忍着疼痛说:“没……我没事……不小心,摔了一下!”
许明月也顾不得自己还大着肚子不方便,推开门进去就看到坐在地上一时起不来的张医生,也不敢贸然拉她起来,只扶着她:“你感觉怎么样?能起来吗?”
张医生自己感受了一番,说:“没……没事,能起来。”
许明月扶了张医生起来,用临河大队的方言对已经醒过来警惕的缩在木盆里听着她们说话的江心莲说:“这里是临河大队江家村,你醒了就自己把自己洗干净,这位是张医生,你发烧了。”
说着她像是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东西一样,扔到了江心莲坐着的木盆里。
江心莲听着她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的乡音,愣了半响,看着许明月半抱着张医生出去。
等她们出来,名叫‘二子’的男人也忙上前来帮忙,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入手,嘴里还说着:“哎哟,这事情怎好叫书记你来做?你还怀着身子呢!”两只手在张医生周围比划来,比划去,就是不敢接过来。
孟福生却没有那么多顾虑,直接把张医生扶着到走廊的美人靠上坐下,又扶着许明月坐下。
张医生坐在美人靠上扶着腰,“我没事,就是刚才没坐稳抻了一下。”又劝许明月:“你别忙了,你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了,我没事!”
原本许明月家伙食就不错,有鱼有肉有菜有水果,临河大队有了菜籽油后,别人家吃油还是习惯性的用油布擦一下锅底,就算是放油了,许明月家放油,那完全就是正常炒菜放油的量。
张医生一直跟着许明月家吃饭,吃的好,营养足,除了睡眠有些不安稳外,身体如今养的是越发年轻了。
可养的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他们三天两头的半夜把她喊起来,人只要没睡好,最直接的就是反应在身体上,显得人苍老又没精神。
这段时间她又要照顾许明月,又要照顾卫生院的怀孕知青,还要照顾山上的七个下放人员,要不是许明月和怀孕知青身体都康健,没什么其它事情,又有十二个学徒当助手,帮她做卫生院里的杂事,她日常只需要去山上照顾那七个老人就行,不然她还真有些熬不下来。
很快,江三柱就将自己的妻子喊到了大队部来。
他才三十几岁,他妻子也正当壮年,常年在地里做活的她,有着一把力气,听说是来帮一个女人清洗身体,这个女人还是他嫁出去的堂妹,自然是没意见,进了屋里去,见到一个黑乎乎臭烘烘的人,嘴里喊着:“我滴个娘哎!你是掉茅坑里去了吗?咋把自己搞的这么脏哦!”
说着就出了房间去院子里找丝瓜囊。
里面的江心莲在许明月扔了一个东西进澡盆后,就将东西握在了手上。
哪怕过去了十多年,东西一握在手上,她也依然摸出了什么东西。
肥皂。
这个和厨房紧邻的房间并未装电灯,漆黑的房间里除她之外并无一人,她能听到窗外传来的熟悉的她梦里的语言。
那是水埠公社大河以南的方言,是出了水埠公社外,与吴城、与市里,与其它地方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同的方言,是独属于大河以南临河大队的方言,是她日思夜想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的语言。
江心莲忽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哽咽,她喉咙里发出赫赫声,嘴巴里是止不住的呜咽声,先是如苍老的野兽般赫赫呜呜的哭,然后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来凄厉,宛如狼嚎一般,最后是扯着沙哑的嗓子嚎啕大哭,嘴里不住的嘶喊着什么,好像是在喊‘爹’,又像是在喊‘娘’。
被里面穿出的哭声吓了一跳的男子,先是诧异,然后被里面传出的仿佛要将心脏肺都哭出来的声音,引得也是鼻子一酸,差点跟着哭出来。
原本睡得正香,被自家男人喊醒出来给个陌生女人洗澡的妇人,心里满是不乐意不痛快的,此时听着屋内女人凄厉的嚎啕声,也不禁软了心肠,找到两个丝瓜囊后,就又进了屋内,给里面脏的不像人的女人洗头洗澡,嘴里大声安慰着她:“别哭喽!别哭喽!有啥事过去了就行喽!以后的日子过好喽!”
在给她清洗的过程中,妇人自己都忍不住呕吐了好几次,一锅水一锅水的烧,一盆水一盆水的换,一连换了好几盆水,才算是将里面黑乎乎的臭的不像人的人,终于洗的露出了人样来。
她原来的脏衣服别人都不敢碰,被江三柱的妻子扔到院子里后,江三柱用一把铁锹,连土带衣服的一铲子铲到了后门的院子外,拿了些干蒿草放在上面,一把火烧了。
洗完澡的江心莲没有衣服穿,没有擦澡巾,就临时拿了看守大队部的男子的老粗麻的孝布擦干稀疏的已经没剩了几根的头发和身体。
十几年的弯腰驼背,哪怕早年是装的,装了这么多年,也成了真的了,江心莲原本弯着的腰,现在想直也直不起来了。
她只能半弯着腰,任由着江三柱的媳妇给她擦身体。
此时天光逐渐的亮了,晨曦的光透过木窗照射进原本黑漆漆的屋子里来,使得原本昏暗的屋子逐渐明亮。
借着天边逐渐亮起的天光,江心莲原本哭的已经半瞎的眼睛,忽地睁大看向这个模糊的陌生又熟悉的屋子。
她都忘了自己身上还不着片缕,颤颤巍巍的伸出手,走出木盆,扑向房屋内陈旧的高架木床,手指颤抖着抚摸着高架木床上镂空雕刻的花纹,哪怕这个久不住人的木床上,已满是灰尘,她也摸了满手的灰,可她依然像是摸不够般,摸了床架,又去摸桌子,摸了桌子,又去摸窗户上的木格,好似要将房间内的所有物品都看个遍,摸个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