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分不清这点过剩的好奇心给他带来的是莫大的幸运还是不幸,但他能确定的是,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武魂分殿的厅堂里看到的那幕景象。
奥赖恩不会想到,沧瞳给他带来的并不是功名利禄,而是酷烈的审判。
当沧瞳把那叠状纸摔到他面前时,他整个人先是懵了一瞬,随即心中生出了巨大的荒谬感。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都做过什么,但他从来都没觉得那有什么问题。
那些卑贱的、肮脏的、草芥子般的小东西,哪怕都死光了,和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要为此来指责他?
她每念一页纸,就向作为证人的男孩确认一句事情的真实性,男孩每一次都肯定地点头,他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点头的幅度越来越大,眼中的恐惧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被纯粹的仇恨所取代。
“殿下!”他忍不住提高声音打断了她,“您可不能被这群贱民给骗了,他们是惯会花言巧语的!”
他仍在试图摇唇鼓舌地为自己辩解,他够狡猾,也够谨慎,那些事都是他手下的人经的手,就算要追究,他顶多也只有“失察”的过错;至于醉酒后失手打死几个人,魂力一时失控也是有的。
唉,唉,话虽如此,他确实也有失职之处,不劳殿下费心,他明天就卸去袍服教职,自去武魂殿请罪,听凭处置。
难道她还真的会为了一群贱民审判一位将来很有可能成为枢机主教的长老的子侄吗?不过是争权夺利、聚拢民心的手段罢了,他不信她真敢当场对他做什么,只要能回到武魂城,自有家族替他斡旋,哪怕暂时失去教职又何妨,再图明日就是了!
但沧瞳已经失去了耐心。
她漠然地伸出手,侍立于她身后的一名司祭立刻微微欠身,解下腰间的佩剑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她手中。
“闭上眼睛。”她提醒孩子。
但男孩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奥赖恩。
奥赖恩终于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她是认真的!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里陡然间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慌。
不,您不能这么对我——他想这么说——不论您想要什么,难道我能带给您的东西不比这些泥腿子多得多吗,只要您愿意留我一条性命,我将来就是您的一条狗,唯您马首是瞻——!
但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一剑从鞘中拔出时,有惊涛拍岸之势,携着霜雪般清寒明亮的剑光,穿透他金线刺绣的主教袍服,贯过他的胸膛,从后心透出。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前那半截血迹淋漓的锋刃,直到这一刻,他心中的茫然也比痛楚更多。
他仍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会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事而死。
殿下?殿下!……沧瞳!
死亡的冰冷铺天盖地地涌上,如同漆黑的潮水般淹没了他。
沧瞳抬脚踹在他的肩膀上,借着这股力道在这具尚还温热的身体因失去支撑而如同一滩烂泥般软软地倒在地上前,把被肋骨卡住的长剑从他的胸膛里抽了出来。
一蓬鲜血随之喷洒而出,溅在她的身上,她却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将清凌凌的目光转到了厅堂里剩下的人身上。
这个带着残忍刻意的侮辱意味的动作终于击溃了这座武魂分殿余下的执事或守卫们最终的心理防线,有人脸色煞白,有人抖如筛糠,有人涕泗横流地跪倒在了她脚边从奥赖恩胸膛里汩汩流出来的血汇成的血泊里,死命地拿额头去撞她被血浸透的袍角。
殿下,殿下!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他位高权重,心狠手辣,我们只不过是一群低阶执事而已,哪里敢反抗他呢。
当那把长剑如怒龙腾空般出鞘时,火无双就看到了这一切。
他绝非笼子里长大的雀鸟,在地下斗魂场的竞技台上,在星斗大森林的猎魂中,他自己就亲身经历过生死搏杀,只不过是杀人而已。
但她是不同的。
在此之前,除却身份外,她在他眼里是一个美丽的、符合他所有年少慕艾的幻想的少女,但现在,她却变成了另一个他全然陌生的人。
那层朦胧的、幽微的、若即若离的光彩从她身上消失了,但另一种光芒却清晰灼人地烫印在了他的眼底,那光来自于厅堂里流淌蔓延的烛火,照在她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边,仿佛夕照的余晖与流淌的血色编织的祭袍。
暴烈的,血腥的。
她甚至在耐心地听他们语无伦次的辩解,姿态轻慢地微微侧着头,拉长的唇角藏在发丝拢下的晦暗不清的阴影里,轻轻掀了下眼睑。
仿佛感觉到了似有似无的视线掠过这边,火无双只觉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在恍惚中渐渐生出窒息般的眩晕感。
她看到了他吗,还是说,即使看到了他也根本不在乎?
“把他的尸体丢出去喂狗。”她那样平淡地下达了对奥赖恩的最终判决,然后看向余下的人,“至于你们,也许的确有人罪不至死,所以我也不杀你们。”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只听这声略显苦恼的叹息,会让人想起倚窗眺望花架的少女,让她烦恼的本应该只是开至颓败的花或者经行过天边却不会停留的飞鸟这样的东西。
但听到她说的话,谁也不会把她与那样心思柔软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既然教谕和道义都不能让你们生出勇气,”她的声音那么轻柔又那么冰冷,就像清冽的月光流照而下,反射过染血的刀锋,“那么从现在开始,学会向我下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