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和Miss张接触,是在毕业后回校填志愿的那一天。倪惜想学艺术,但父亲坚持修改了他的志愿,换成了商学。倪惜不喜欢经商,但她向来不会让父亲失望。
“就这样决定了?你父亲无权更改你的人生,倪惜,你要想清楚。”站在学校的走廊上,Miss张很严肃地告诉她。
倪惜低着头,逃避着老师的目光:“老师,我不想让爸爸失望。”
“我知道,没有孩子愿意让父母失望。倪惜,画画是你的梦想啊,为梦想争取一点也不丢人。如果你说服不了你老豆,学校可以出面的。”
“不用了老师,我已经决定了。”
“倪惜……”
记忆停留在Miss张失望的眼神里,从那以后,倪惜就没有再见过她了,直到今天。
温暖而固执的Miss张,现在躺在病床上,用久违的目光亲切地注视着她,仿佛带她回到了高中时代。
“老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倪惜紧紧握住Miss张的手,笑着问道。
Miss张歪了歪头,露出了眼角的皱纹,她转头看了一眼周昭,又回头看了一眼倪惜,她自我认可式地点了点头:“感觉非常好,再好也不过了。”
生病了,意味着到了要休息的时候。
Miss张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地坦然和释怀,她的一生好像没有遗憾。固执地选择了当老师,固执地离开了家,固执地迎来送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到了此刻,还有学生来看望她,陪伴在她的床前,她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
周昭在一旁泣不成声,她大概觉得自己很衰,背过身去,面对着窗。
倪惜没有哭,她陪着Miss张聊天,直到天色渐晚,Miss张因为精力不济逐渐陷入了睡眠,紧紧握着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倪惜和周昭相偕走出了住院部,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没有带伞的两人就站在门口注视着这雨幕,谁都没有打电话喊司机过来。
“珍珍,我想送走了Miss张再回美国。她没有儿女,我不想让她走得太孤单。”周昭双手插兜,红肿着双眼说道。
倪惜没有吭声。
“珍珍,不如放下吧?”周昭忽然转过头来,Miss张境遇让她觉得自己该劝一劝倪惜,不要在不值得的人和事情上花费太多的时间,人生,毕竟只有三万多天啊。
“这多年了,凭李默的本事,要收拾倪家人不是踩死蚂蚁一般容易吗?为什么不出手,他顾忌你,你在顾忌什么?”
“顾忌……我自己吧。”倪惜仰头,看雨中四处躲雨以至于身形狼狈的燕子,继续说道,“我自认为是孝女,不仅听从爸爸的意思选了专业,还为他……放弃了一颗肾。但是爸爸早就对公司进行了股权变更,我除了那些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叔叔……拿到了属于爸爸的一切。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不是儿子,所以最后才有了这么的结果?我不让李默搞垮倪家,并不是心软,而是顾忌自己的名声。”这些话,倪惜只愿意说给周昭听。
倪惜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你们都认为我很清高对不对,其实我很俗。我要的很多,以至于都得不到。”
她要一个爱她的父亲,所以父亲在世的时候,她愿意做一个妥协的孝女,哪怕伤害了自己。
她要一个健康的婚姻,但失控的精神和破碎的身体,伤了李默一遍又一遍。李默抱着她冲出浴室的时候,她还有知觉,她像是醒了一样,看到了他的狼狈和恐惧。那一刻,她觉得好高兴。世界上除了爸爸,仍然有视她如命的人。
她要一个健康的宝宝,但今天医生的反常再次击溃了她。她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拥有天使呢?
“我恨爸爸,让我学商学,却又在弥留之际把家产给了叔叔。既然要剥夺我的继承权,为什么还要毁了我的梦想呢?”倪惜笑了笑,眼底全是寒意,“我付出了一切想要得到他的认可,而他用死来告诉我,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不能托付心血的女儿,就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天边响起了惊雷,雨势越来越大,几乎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人来人往的住院部门口,两人相顾无言,互相无法开解,即使是从少女时就无话不谈的好友。
过了许久,身上泛起了寒意,朦胧的雨帘里,一个撑着黑伞的身影缓步走来。世界嘈杂,但他的眼里只有廊下的倪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