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凝碧,或许他还会与顾莲沼这般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要耗到何时,会有什么结局,都未可知。
可正是因为凝碧,他才突然意识到:将一切搅得乱七八糟的,不是顾莲沼,而是他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下定决心,是顾莲沼的出现打乱了一切。但一个轻易就能被动摇的决定,真的能称之为决定吗?
与凝碧的经历相比,他与顾莲沼之间的恩怨简直不值一提。可凝碧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创伤后,仍能毅然决然地选择向前,他却做不到。
扪心自问,若纠缠他的不是顾莲沼,而是旁人,他真的会束手无策吗?并不是。
倘若他能真正做到对顾莲沼视若无睹,那么即便同处一个屋檐下,顾莲沼的存在与夏蝉鸣叫、风雨声息,或是其他无意义的嘈杂又有何区别?纵使顾莲沼要与他耗上十年八载,可他听了二十余年的蝉鸣,又何曾因此心神不宁过?
爱恨是情绪,愤怒与烦躁又何尝不是?
在见证凝碧的勇气与决断后,他终于醒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顾莲沼或许能耗上一辈子,但他耗不起。
他是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即便解了蛊毒,精心调养,也难与常人比寿。他不该、也不能将有限的光阴耗费在进退维谷的抉择中,他需要一个远离顾莲沼,一个能让他静心思考的地方。
进也好,退也罢,他从不是任由别人推着走的人。
马车驶入山庄外围时,晨雾尚未散尽,连绵起伏的殿宇在薄雾中显出模糊的轮廓,汉白玉铺就的宽阔长道直通主殿群,围绕主殿而建的,是以二十四间以节气为名的院落,整座山庄恢弘壮阔,足以容纳近万人。
淩晴推着柳元洵的轮椅缓缓向前,被精美华丽的建筑震惊到失语,想像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皇家山庄不负盛名,就算是去过皇宫的淩晴也看得目不转睛。
柳元洵没去主殿,而是选了处寂静的偏殿,待转过一道拱形门,眼前的景色也从金碧辉煌变为花满枝头的自然风光。
今日起得太早,柳元洵刚到殿内便觉困意袭来,淩氏兄妹替他铺整好被缛便离开了,留了方安静地供他休息。
他这一走,醒来后的顾莲沼指不定又要发什么疯,可他再发疯也没办法,除了强闯山庄、拼上半条命来见他一面外,又能如何?
柳元洵侧躺在床上,在暑气渐醒的环境里静静睡了过去,一觉无梦,难得的平静。
醒来时正值午膳时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满桌菜肴尽是时令鲜味。
远离了顾莲沼,柳元洵的心瞬间就静了。
晨起听钟而醒,早膳后练一个时辰的字,待日光尽出后,便沿着林荫小道缓慢复健至正午。午膳、小憩、抚琴作画,最后在寂静的晚风中,伴着满天繁星入眠。
日复一日,在这平静的日子里,柳元洵几乎能望见自己的后半生。
在顾莲沼出现以前,他是这样过;将他驱逐出自己的世界后,他依然会这样过。
他并不思念顾莲沼,也很少想起。
在无人打扰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平静而安宁,就连快乐也像盛夏的微风吹过心湖,只有一种死水微澜般的寂静。
一整个八月,柳元洵都是在皇家山庄渡过的。
院前的垂柳由绿转黄,秋风卷着落叶飘落在静谧的潭水上,荡起圈圈涟漪,潭水旁是坐在木椅上的柳元洵,他正握着卷泛黄的古书,读得入神。
“主子!主子!快看!”淩晴抱着个竹筐兴冲冲跑来,筐里盛满青黄色的柿子,“夥房说今日要做柿饼,想问问主子是要甜口的,还是原味的?”
柳元洵从书卷上抬起目光,浅笑道:“都行。”
“那就放糖啦!”淩晴替他做了决定,“夥房说这几日的柿子还没经霜,不够甜,若不放糖怕是会涩呢。”
柳元洵笑着点头,只是待淩晴要走时,却又将她叫住了,“告诉夥房不必做太多,明日的膳食也不必准备了。”
淩晴转身,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我们要回府了吗?”
“嗯。”柳元洵轻应一声,又问道:“舍不得?”
“我可太舍得了。”淩晴吐了吐舌头,“不瞒您说,我在这儿呆得有些腻了。人终究要在人群中才有意思,今日听老张说李家的狗,明日听小赵聊城东官老爷家的小妾,日日都有新鲜事。这山庄虽美,可看久了也就那样,十年八年都不会变。”
柳元洵被她逗乐了:“这话若让你的张三李四听了,定要得意,原来在你心里,她们比人间仙境还要有趣。”
淩晴笑着走了,悦耳的笑声随风声荡开,也让柳元洵的心情越发舒畅。
这大半个月里,他似乎想通了许多事,可若要细究究竟想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只是重新体验了没有顾莲沼的生活,又想了想和他一同度过的日子,最终不得不承认,就如淩晴说得那般:人终究要与人相处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