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福的笑容僵在脸上,“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入皇陵是先帝对您的恩宠,即便是口谕也无人敢置喙,为何……”
皇陵是天雍规格最高的陵寝,通常只葬皇帝与后妃。极少数情况下,备受恩宠或功勋卓著的皇子也能入葬。相较而言,皇家墓地的规制就低了一等,皇子、公主、王爷等皇室宗亲大部分都葬在那里。
能入皇陵,对宗室而言是莫大的荣耀。先皇下了口谕后,柳元喆与柳元洵从未对此有异议,怎么去了趟江南,柳元洵却突然改了主意?
“皇陵规制森严,寻常人不得祭拜。”柳元洵轻声道:“若我入了皇陵,就见不到阿峤了……”
他说是自己见不到顾莲沼,实则是担心顾莲沼无法祭拜他的陵墓。于他而言,皇陵与皇家墓地并无差别,人死如灯灭,埋葬肉身之处,不过给生者留个念想罢了。
洪福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峤”是谁,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顿时一惊,语气都变了,“您是为了顾莲沼?”
柳元洵诧异地回头,“怎么这么惊讶?”
洪福连忙挤出笑容,道:“老奴只是觉得……顾莲沼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君,您怎能为他驳了先帝的恩宠?这不合……”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柳元洵打断他,道:“我本就没有入皇陵的功绩,真葬进去,朝臣少不了非议。从前我不在意这些,但现在有了别的打算。劳烦公公向皇兄提一提。皇兄若同意最好,若不同意……”
他顿了顿,又道:“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自然是指柳元洵绝不会让步的决心。
洪福清楚柳元洵的性子,他表面和软,对大多事都不计较,可一旦下定决心,鲜少有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是其他缘由,柳元喆或许不会强求,但若为了顾莲沼……这事便没那么简单了。
洪福心头一沉,对顾莲沼生出几分忌惮。
原先他只当这小子有些手段,能哄得柳元洵容他上榻,既然能让解毒之事更加顺利,他也乐见其成。可哄得柳元洵心软是一回事,让他动心动情到甘愿放弃皇陵殊荣,又是另一回事了。
洪福心绪起伏,有种事态失控的不安感,勉强笑道:“老奴记下了,回宫后定会向皇上禀明。”
出了这档意外,洪福再坐不住,又寒暄几句便要告退。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柳元洵忽然开口道:“还有一事,也请公公转告皇兄,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吧。”
听到“心理准备”这四个字,洪福心头猛地一颤,眉头不自觉地皱起,预感又是个坏消息。
柳元洵很平静,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简单五个字,却似一道惊雷劈下,震得洪福头皮发麻。
他说:“我右腿废了。”
洪福耳边嗡嗡作响,难得露出茫然之色,“啊?”
柳元洵道:“蛊毒既已发作,便预示着我时日不多了,早些告知皇兄,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蛊毒刚发作时,他其实幻想过,等自己回宫,拖着条残废的右腿出现在柳元喆面前时,柳元喆会是怎样一副崩裂而痛苦的表情。
想像的时候,他心里又痛又快,将自己的狼狈与病痛当作了报复的武器。可真到了入宫的时候,他又不想让柳元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承受这样的冲击了。
由洪福告诉他,比自己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要温和得多。
洪福终于反应过来,立即就要扑过来,却被柳元洵阻止。
他向洪福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回宫去吧,皇兄既然忙,我就不去叨扰了。该说的话,由你转达便是,待皇兄得空,我再去见他。”
洪福怔在原地,那双惯于察言观色的眼睛此刻竟无法从柳元洵脸上移开。
殿外的残阳透过大开的门扉斜斜照进来,将洪福笼罩在一片橙黄的暖光里,却将柳元洵隔在光影之外的昏暗中。这晦明交界的位置,反而让柳元洵清亮透彻的眸光越发明显。
洪福脚下彷佛灌了铅,重得一步也走不动。无论是真心实意的担忧,还是虚与委蛇的关怀,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夸张表情,此刻都在柳元洵平静的笑容前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