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祝蘅是第一次生出这样恍惚与荒唐的错觉。
她紧随其后赶过来,听到庄清流喊出“师父”两个字的一瞬间,第一反应是在浓郁的夜色中蓦然搜寻庄篁或者那张“镇山僧”的脸。然而下一瞬,她才明明白白地看清楚,站在庄清流目光之中的,只有一个“燃灯道长”。
然而这个人,他怎么会是“师父”?
庄清流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面前之人的脸上:“很意外吗,我当初让段缤去投虞氏,她因为镇山僧的身份被察觉。于是设计了之后‘燃灯老道’亲赴拜访故梦潮的一出,及时阻隔了可能会自然而然更蔓延一步的猜测。”
“之后我察觉当年的心思被她提前知道,所以来这里的亭中探究拜访,她又以燃灯老道的身份故意说出那种营造神秘的话,想让我不要插手。”
“可是这两个人,他们从来就没有同时一起地出现过啊。”
庄清流话落后蓦然绵柔地推出一掌,逼迫庄篁彻底松开了手中的秋宗主,抬手去接。两人一掌间,灵光如水波般朝四面八方荡开,双双后退数尺。
这些话虽然一时间很难听懂,但在场所有人此刻也猛然惊察地反应了过来,梅花昼后背难得陡然间蹿起一股战栗般的惊寒,持剑相对地迟疑确认道:“庄前辈,你的话何意?是燃灯……是他也是你拜过的师父,还是——你的师父假冒了燃灯道长?”
庄清流一掌落定后就不再动身,站在暗影中目光静止地平稳道:“我从小到大,只有过一个师父。”
被渡厄趁机拽回的秋宗主错愕不已,情不自禁往后踉退几步,摸着差点碎裂的咽喉颤声道:“那这是怎么回事?燃灯道长怎么会成了你的师父?!她把真正的道长已经杀死了吗??!”
“哪儿有什么真正的道长,也哪儿有什么与之对立的镇山僧。”梅思霁居然是所有被蒙在鼓里的仙门之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拔剑紧紧盯着庄篁,道,“这两个人就是她,都是她,从一开始就是她!”
偌大的仙府院落之中,一片死寂。几乎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惊呆滞住了,包括从来都是从容沉稳的梅花昼。裴熠愕然地拔剑抬起,道:“你说什么?镇山僧也是她吗?”
庄篁听起来好似轻轻叹息了一声,方才片刻的阴沉脸色已经消弭一空,目光无声转落到了梅思霁脸上,似乎颇为揶揄地冲她道:“你觉着自己很聪明吗?”
她话音落下时,梅思霁拔剑相持的手腕就猛地刺出一阵剧痛,五指痉挛地倏然松了开。纤长的灵剑顿时跌落下坠,“咣当”一声,在死寂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响。
没办法,不是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孩子,庄篁就很不喜这种个头还没长够,就爱出来指点迷津的葱头。
梅花阑立时招袖一扫,将梅思霁和梅思萼全都揽到了自己身后,同时一剑挥出,荡开了无声波涌过来的凌厉灵气。与此同时,向来行事简单的裴熠直接飞身而起,剑气生风地冲庄篁呼啦啦刺了过去。
然而他的身影刚掠到半空最高处,就忽然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蓦地一弹后,被狠狠地当空掀飞,碰一声之后,剧烈坠撞在地面,翻身吐出一口腥甜的鲜血。
秋宗主不知道怎么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起了在桃花源之时,那个假的虞辰岳只用余光瞥一眼就将人弹出数十尺、所有人都无法近他身的那种万夫莫敌的恐惧。他脸色死白,僵立不动,几乎是用嘶哑的声音响彻在夜风回荡之中:“长庚仙府的人在哪里?数万弟子都在哪里?为何无人察觉异样,怎么还没有人过来?!”
庄篁挑眉,从容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常道:“那自然是因为,他们都被我除掉了。”
“??!”
她一句话说得所有人毛骨悚然,头皮炸开一样轰隆巨响——难怪这半天以来,这里会诡异的如此安静!仙府内所有的人居然都死了,这数日以来,外面果然天翻地覆地出事了!!
数千人再无迟疑,齐刷刷纷纷拔剑,意图围涌上去。然而一瞬之间,所有人的眼睛还没看清怎么回事,耳边就忽地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噗嗤声
好似厉风迸破麻袋,柔和的橘色火光下腾起一片红色的血雾,当先一圈拔剑的人全部纷纷倒地,脸按在冰凉的泥土地面上不知死活。
剩下所有人的双腿像灌了沉重的铁铅,全部剧烈颤抖地僵在了原地,连贸然的围攻都不再敢。很显然,眼前这个有着多重身份的人,她比虞辰岳还要强上许多,不、不仅许多,而是太多,她太强了!
无数死寂的目光僵硬地转动,此时都落到了一直站在最前,与庄篁对峙的庄清流身上。然而庄清流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而是来回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寻思问道:“不止长庚仙府吧,还有哪些地方的人都被你除掉了?或者说——”
“这会儿整个仙界的修士,都被你除掉了?”
庄篁微微侧首,轮廓有一半沉浸在阴影里,一时间好像在思量着什么,并未言语。
庄清流凝视端详着她的表情,又点点头道:“看来还没有,大抵短短不足十日,时间应该不够。”
庄篁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有些悄然微妙起来,上下打量庄清流很久后,认真道:“烛儿,过了二十年,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只有一个普通的身份,你行事从无差错,可是身为故梦潮的少主,你不合格。”
庄清流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那你呢,觉着自己合格吗?”
她一句话落,庄篁眼里好似有一点极浅的光影无声沉没了下去,眼珠一瞬间无波无澜,几为漆黑。
祝蘅远远看着她的表情,心里忽然间就莫名感受到了很多东西,感受到了这些年以来,她的凝视,她的预言,她的沉默。
她在许许多多日子里看着庄清流的时候,大抵就仿佛在看当年愚蠢挣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