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声在席间荡漾开来,种种目光再次聚焦,更甚之前情形。
青梧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微张,下意识地看向主人家。
萧允贞反倒坐直了身体,冷冷扫向水面那只玉觞,又复而抬起,干脆大方盯着裴照野看。
王攸然脸上的笑意不变,却稍作颔首,目光温煦地看向裴照野,以示询问。
崔虹雨侍立在凤君身侧,视线也随之投了过来,看不出太多情绪。
未等裴照野开口,一个清亮却刻意拔高的女声响起:
“哎呀,羽觞有灵,竟停在了裴娘子面前,真真是天意眷顾。”
“久闻裴娘子才冠西京,昔年弘文馆魁首风采,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五娘心向往之,只恨生不逢时,未能亲见。不知裴娘子可愿赐教一二?不拘题材,咏此春江花月,感怀圣主凯旋,皆为上乘。”那人施施然站起身,朝着裴照野的方向行了个礼,姿态恭敬。目光却扫过裴照野苍白的面容和盖着厚毯的双膝,笑意更深,“又或是,以枯木逢春之景为题,赋诗一首?”
说话的是坐在杜若蘅下首的一位年轻女郎,容色艳丽,毫不掩饰眉眼间骄纵之气,正是博陵崔氏,宰相崔燕妤之姪,崔灵昭。
空气凝滞,在场之人都听出了其间刁难。
杜若蘅蹙起了眉,看向崔灵昭的眼神明显写着不赞同,她嘴唇动了动,却碍于家族立场,只是抿紧了唇线,目光复杂地垂下。
王砚书则面露愠色,柳眉倒竖,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兄长王攸然温和眼神压了下去。王攸然面色依旧温雅,但眼底的暖意已褪尽。
萧允贞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搁在膝上的手指攥紧,指节泛白,那双凤眸眯起,直直看向崔灵昭。
裴照野指尖在袖中那枚冰凉的墨玉棋子上轻轻一叩,清脆的微响在心神中回荡。
她如今病骨支离,久疏笔墨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崔氏借题发挥,意在当众折辱,打击她个人声威,动摇楚王新附。表面是恭维请益,实则是将她架在旧日高台上,等着看她跌落尘埃,狼狈不堪的模样。若她推诿,是示弱,正中其下怀;若勉强为之,稍露疲态或才情不显,更是授人以柄,坐实枯木之名,堕了裴氏声威。
裴照野微微抬眸,正要开口,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女声,叹息一声,自不远处响起:
“枯荣本是天地序,何须强赋悲与欣。”
杜若蘅端坐在锦垫之上,她并未看崔灵昭,也未看裴照野,稍稍偏头,目光落在曲水畔一株新柳上,“不若取眼前之景,咏此曲江新柳,清新自然,亦不负这上巳春光。”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看向杜若蘅,眼神各异。
崔灵昭脸上的笑容僵住,闪过一丝恼怒,但碍于她京兆杜氏的身份,再加上其言辞滴水不漏,一时竟不好发作,只得不尴不尬地站着。
王攸然的目光在杜若蘅身上停留了一瞬,旋即温声接口道:“杜娘子所言极是,咏物寄情,贵在自然。崔娘子求教心切,然裴娘子玉体违和,此乃众所周知。若裴娘子雅兴所致,不拘新柳春水,随意点染一二,亦是风雅。若觉此刻不便……”
“若裴娘子玉体违和,不便赋诗,”崔灵昭却抢先一步,截断了王攸然的话头,笑容愈显灿烂,音色如鹂雀鸣啭,抬手指向水中的羽觞,“按古礼,当饮尽此杯以酬天意。此乃陛下御赐佳酿,采百花之精,融天泉之冽,最是养人,想必对娘子贵体也是无碍的?”
武将席处,杨离放下手中酒碗,碗底磕在紫檀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脸色阴沉如水,她身旁的几位将士也随之皱紧了眉头,目光不善地看向崔灵昭的方向。
裴敏之几乎要站起来,被裴玉之死死拉住衣袖。
“慢着。”
萧允贞缓缓站起身,金碧华服在日光下更显幽邃,将他昳丽的面容衬得如同神祇。
“崔娘子真是好雅兴,”他径直走到裴照野的矮几旁,俯下身,捻起那只羊脂白玉的雀鸟羽觞。“只不过,我未过门的妻主身子金贵,饮不得这冷酒。这杯罚酒嘛,我替她喝了便是。”
玉觞入手温润,内里盛着清冽的御酒,他微微摇晃着杯中的液体,视线终于落在脸色难看的崔灵昭身上,勾起唇角,尽显鄙夷之意。
王攸然正要再次开口解围,裴照野却扯了扯身边人的袖摆,冲他摇摇头,示意他稍安,轻声开口唤了声,“殿下。”
萧允贞身形微顿,侧过头,垂眸看她,昳丽的眉宇间戾气未散,但瞧见她面容上那层薄薄的云母粉,脾气便消去不少。他将掌心中玉觞置于案几,又坐了回去,靠裴照野更近了几分。
裴照野微微抬眼,先朝向杜若蘅的方向,极轻地点了点头,“多谢杜娘子美意。”
杜若蘅颔首,眼中掠过复杂难辨的微光,随即垂眸,当是避开了致谢。
随即,她的视线转回,平静地迎上崔灵昭的视线,如古井映照飞鸟,不起半分波澜。
“崔娘子谬赞。魁首虚名,俱是往事了。”她坦然承认,姿态从容,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曲江,“然既承天意,羽觞停驻,又得崔娘子盛情相邀,裴某虽才拙力弱,亦不敢全然推却。枯荣之象,本是天地至理。枯木逢春,亦是造化玄机。此景此情,倒也应景。便以此为题,献丑一幅小景罢。”
“有劳王君,可否命人取笔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