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刚捧着纸墨回来,闻声连忙又去开窗。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更深的寒气,其间混有铁锈皮革气息和浓重的风雪味道,利落地闪身而入。
来人未着甲胄,一身胡服劲装,领口锋毛上还凝着细小的冰晶。眉清目朗,雍容明媚,正是左神策军都知兵马使杨离。
她步履沉稳,落地却无声,周身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墨狐大氅带起的寒风,卷得案头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她随手将大氅甩给青梧,露出里面沾了些雪水的劲装。
“明夷姐姐,你怎么来了?”裴照野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微讶。
“自然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呀。含章,这么晚还亮着灯,不要命啦?”杨离的音色明朗,却透着几分室外的寒气,目光扫过裴照野苍白面容、案头未干的笔墨、那碗凉透的参汤,最后落在她紧裹厚毯却依旧显得单薄的双腿上,她蹙起眉头。
“刚巡完朱雀大街的夜防,冻得够呛,路过营里正好碰上他们刚出炉的胡麻饼,”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油纸包裹,随手就往裴照野怀里一扔,“喏,给你带了俩,趁热乎垫垫,总比你这凉汤好吧。”
油纸包本就温热又混了些杨离身上的体温,携着芝麻香气的暖意猝不及防地落在裴照野冰凉的手上,温热触感令她微微一怔。
“路上正巧撞见福婶抱着几个匣子急匆匆地往外走,一问是给我的信,”杨离自顾自地走到榻前,毫不客气地拿起那封写给她的信笺,信纸边缘被风雪浸得微潮,“省得她跑腿了,我自个儿看。”
她一边拆信,一边继续数落:“唉,我就知道你闲不住。楚王塞给你这烫手山芋,你倒好,还添柴加火,真嫌自己命长了是不是?”
“我……此事非做不可,陛下归京在即,万不能出了纰漏。”裴照野本欲反驳几句,又自知理亏,只简单陈述了其中缘由。
“行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听,我还不了解你吗?”杨离摆摆手,叹了口气,目光挪向信纸。
起初,她只是览过一遍,但很快,她的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旁边的紫檀案几上轻轻点划。
读到裴照野点出的几个关键隐患处时,她的手指停顿了,弓起指节,在陈列台三个字上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室内一时寂静,唯有杨离捻动纸页的沙沙声,她看得极快,是她从军以来养成的习惯。
片刻,她放下信笺,抬眼看向裴照野,直直刺来:“……我们含章娘子深入浅出,眼睛倒是毒辣得很。”
她语气含笑,但眼底深处却掠过深沉的凝重,“是担心有人借机生事?崔家那帮阴沟里的老鼠?还是……吐蕃那边漏网的死士,效垂死之兽,陡然跳踉,给他们的赞普尽忠?”
裴照野迎着她审视的目光,面色沉静,淡淡道:“有备无患。盛典之下,人心鬼蜮。明夷姐姐职责所在,当比我看得更清,想得更透。”
杨离不语,只摇头,轻轻笑了一声。她拿起那份长白雪蛤油掂了掂,又放回案头,只当是块寻常石头。
她的指节重新落回那份建议书上,重重敲了敲,语气斩钉截铁:“京兆府那帮人不堪重用,指望她们控住那几个紧要节点,无异痴人说梦。时辰路线衔接处,我会亲自带一队精锐混在沿途衙役里,接管布防。”
“象征物陈列台四周,暗哨翻三倍即可,一只飞蝇也休想靠近。至于策应小队,用我亲卫营的人,她们只听我腰间的金符号令。”她顿了顿,唇角勾起冷冽到近乎锋利的弧度,“至于你担心的靶子。。。。。。放心吧,我倒要看看,何人胆敢在这种时候伸手,伸哪只,我便断哪只,定教她有来无回,悔不当初!”
言简意赅,杀气腾腾,却又令人心安,从容不迫,这便是杨离于千军万马中淬炼出的果决与魄力。
“有劳表姐。”裴照野微微颔首,有杨离这番话,悬着的心,总算能稍稍落下一分。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尚有温热的油纸包,指尖的冰凉似乎被那点暖意驱散了些许。
杨离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眼下那片浓重的青影,沉默了片刻。她忽然伸手,在裴照野单薄的肩头上轻轻拍了拍,“你和萧允贞的事儿,我多少听说了。”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但那双眼睛却紧紧锁着裴照野,“我就不细问了,他那性子……唉,偏偏身份又尊贵得紧。你可要心中有数,万望珍摄贵体,定要注意分寸,别真把自己这副根基给折腾薄了。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好不好啊,裴了了?”
裴照野被拍得身子微微一晃,人心终归是肉长的,表姐早已成家,此时用幼时那般的口吻唤她,害她的心也莫名牵动一分,只叫人说不出一句不是,她弧起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声音轻而坚定:“好,听明夷姐姐的。”
杨离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她抓起墨狐大氅,动作利落地往肩上一甩,带起一阵冷风:“军务在身,我先走了。务必按时服药,下回我再抽空来抓你,可不要再让我见你这般憔悴模样。还有啊,饼要趁热吃,青梧,替我守着她吃。”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阵北风般卷出了静思斋,干脆利落,徒留一丝凛然。
书房内骤然空寂下来,烛火不安地跳跃了几下,光影在裴照野苍白沉静的侧脸上剧烈晃动,将她眼下那片浓重的青影衬得如同淤痕。
一股无法抑制的倦意从骨髓深处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裴照野没有力气再挺直背脊,任由身体缓缓陷进身后的引枕里。
她捏起膝上还留有余温的胡麻饼,咬了一小口,酥脆混着焦香油气,倏地窜上鼻尖,她的确有许久没有尝过这些吃食了,记忆中,儿时的她也曾明媚,也曾热烈,事事都要寻个争个第一,她分明是心性如火之人,却被岁月磨成如今的模样。
裴照野一口一口将胡饼咬碎,吞咽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