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快至午间,正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柏韫却似能从柏德泉胸腔中读出无数阴狂之气。
年少偏执的怨恨让他长成了一个漠视一切的怪物,无论是作为家人还是当朝权臣,父母,妻子,百姓全都只是他平步青云的踏脚石。每一次取舍,柏德泉全都可以决绝的走上不归路。
柏韫努力遏制着仇恨,顿一顿缓道:“父亲曾同我说过,当年天下混乱,家里刚搬到京华没几年,他年岁还小。”
身旁这股阴气好似凝固了一瞬。
“那时百废正兴,街上也没什么好食铺,恰逢中秋,家中便自己动手制作月饼,他忙活了一整天,午饭都未曾用。自那以后,制月饼就成了习惯,年年如此。”
柏韫转头看向柏德泉,问:“不知二叔,可还记得那些月饼的味道吗?”
孤闭的记忆被挑开一个小口,叫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中秋……
那时他和柏尚天不过是四五六岁的小儿,父亲在外奔波,他们母子三人整日在府中倒也自得其乐。
“喂,小泉快洗手,我买了月饼馅料回来,快过来帮忙。”
他在院子里洗了手就一骨碌跑过来坐到厨房,“来了来了,哎,我最爱吃的甜枣,怎么买了这么多。”
一旁擀面的齐荣霜笑,刮了一下柏尚天的鼻子:“是啊,小天,我记得你不是爱吃咸肉吗?怎么不买点回来,你父亲马上要在地方升官了,不用担心用度。”
柏尚天把一袋红枣哗啦啦倒在桌子上,铺了个半满,然后扔了一颗给柏德泉,“这不是有人前日发烧哭哭啼啼怪可怜,嚷嚷着要吃糖嘛。”
“哎呦,为娘把买糖这事给忘了”,望着小儿子乖巧苍白的脸色,齐荣霜有点愧疚,捏了捏柏尚天的肩膀,“小机灵鬼,惦记着你弟弟呢。”
柏尚天笑了,看向了往嘴里放枣的柏德泉,在默不作声的期待中,齐荣霜也摸了摸他的头,只是说了句:“要谢谢哥哥,多吃点。”
“嗯。”
那一天柏尚天真的买了好多红枣,快有他半人高的一袋,也不知道他怎么提回家的。大多数都很甜,也有几颗很涩,不过枣子剁碎混在一起做成馅料就全是甜了,那天他们忙活了很久,直到晚上月亮升空,一盘月饼才被端上桌,柏松也结束了忙碌归家。
皓月当空,真可比无暇玉盘,他们一家四口在院中赏月吃饼,柏尚天拿着一块月饼,“甜甜蜜蜜,阖家安平。”
柏松:“说得好!”
齐荣霜:“两个小孩子不能喝酒,我陪夫君同饮。”
柏德泉嘴里塞满了枣泥,囫囵咽下去后,他拍拍身边的兄长,扬眉举起了咬了一口的月饼,以饼代酒,碰了碰柏尚天手里的那块。
见此孩童之趣,两个大人看着一时发愣的大儿子都是哈哈大笑。
旋即,柏尚天反应了过来,也噗嗤一笑,回碰了回去。
彼时月挂青柏,他们一家人不用对月怀人,至亲就在身边,当真是完满佳话。
隔年,柏松推行的地方政策反响颇好,家中添了几十个奴仆伺候,虽延续了自己动手制月饼的习惯,可哪需要一粉一面都经手,更别提自己买枣剁碎做馅料。
那年以后,柏德泉再没有吃过那样粗糙的枣馅……他僵硬地说:
“年岁太久,谁会记得几十年前的味道?”
柏韫没搭理他,“千百年来,中秋的白日都从未被记载,人们只待一年中最亮最大的那轮圆月。只是,以凡人之心度量,未免太苛拧。白天黑夜轮转,人只以是否被记载衡量得失。殊不知天地苍苍,日月星云各行其道,不以凡人意志转移,更没有自怜自叹。”
一字一句,凿在柏德泉的心上,熟悉的,洒脱的劝解,和柏尚天一模一样。
他罕见的没有发作,只从喉咙里嘲了一声,却是没有看她:“说的真漂亮,本官真是讨厌你这张嘴。”
两人离完全撕破脸差不了多少,但柏德泉这样连装都不想装的反应让柏韫心里的警铃大响,她看着柏德泉死死攥紧的手心。
自从回府,柏德泉一直按兵不动,很多次,柏韫都能察觉到他在背后哪个方位盯着自己,但然后就没了,就像一只鳄鱼,又悄无声息地沉到了池底。
以柏德泉这样的性格,对于敌人,不击则已,一击毙命,根本嗅不到任何狩猎前的风吹草动。其实他二人从未像今日一样针锋相对,他今日为何要说这些……
在草石间待的太久,柏韫知道有些妒恨就是无缘无故的,故而她也无所谓去揭开一些冠冕堂皇的缘由,狡辩粉饰是人的本能,她只要血债血偿。
柏德泉也是这样想,只是他的做法是曝尸噬骸。
“我知道是你,柏韫。你下手很狠。”
中秋,秋季之中,院中的这棵老树不知什么时候也生出了一片尖端发黄的树叶,点在枝头摇摇欲坠。
柏韫知道他在说柏广,这一点都不值得惊讶,但她还是心中一动,因为柏德泉的语气中竟然流露出一丝赞赏。而柏韫确定这不寻常的语气落在他话语的后半句。
下手应该狠。
枝头那片树叶溜走了,承接它的枝干来回晃动几许,没有抓住。柏德泉向右递下一眼,像递下一把刃,把半空中那片树叶粉碎,最终落在柏韫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