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温招早已悄无声息地潜回栖梧宫侧门。
她身形如鬼魅,避开守夜宫人,闪身入内。侧殿门扉在她身后无声合拢。
殿内烛火幽微,只燃着一盏。魑惊如石雕般立在阴影里,闻声立刻迎上,目光快速扫过温招全身,确认无碍,才低声道:“娘娘,无人来过。”
温招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尖有些僵硬地扣住冰冷银面具的边缘,用力一揭。面具下,那张绝艳的脸苍白如纸,唇色很淡,唯有一双眼睛,深得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随手将面具丢在妆台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更衣。”声音沙哑,带着雨夜的寒气。
魑惊立刻取来温招惯常的柔软寝衣,动作麻利地帮她褪下那身粗糙冰冷的靛蓝宫女服。
当那身象征“良妃”身份的华贵云锦重新裹住温招纤细的身躯时,她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仿佛重新披上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魑惊捧来一盏温热的参茶。温招接过,指尖感受到杯壁传来的暖意,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冰。她没喝,只是捧在手里,走到窗边。
温招突然抬眸望向魑惊,犹豫了片刻,轻声开口:“若有一天,不用在这宫墙之后苟且偷生……想去做什么……”
声音很轻,飘散在烛火摇曳的寂静殿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魑惊如石雕般的沉静。
魑惊捧着茶盘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杯盏中的参茶荡起一圈微澜。她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震惊和难以置信。
魑惊清秀的眉眼微动,她是个心细的姑娘,温招说的每句话,她都会往深处去想,娘娘是要……舍弃她了?是觉得她无用了?要将她送走…?
“娘娘!”魑惊的声音失了往日的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碎的颤音。
她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茶盘“哐当”一声重重搁在旁边的矮几上,也顾不得茶水溅出湿了桌面。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就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她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分量,“奴婢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这栖梧宫……这宫墙之内外……奴婢从未想过离开娘娘半步!”
她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水,直直地望着温招的背影,眼神里是近乎哀求的执拗与忠诚。“娘娘要去哪里,魑惊便去哪里!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奴婢都跟定了!求娘娘……求娘娘别赶奴婢走!”
那最后几个字,几乎带着泣音,是她从未有过的失态。她清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温招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她习惯了算计、习惯了伪装、习惯了用冷漠和戾气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魑惊是她唯一带在身边的旧人,是她棋盘上最信任的棋子,是她黑暗里唯一能喘息片刻的角落。她从未想过要舍弃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一句近乎虚无缥缈的呓语,竟会引来如此山崩地裂般的反应。
原来,在这座吃人的囚笼里,她温招,竟也会成为一个人全部的依靠和……归处?她知道魑惊忠心护主,但她没想到,她的忠心竟大于她的自由……
她眼底翻涌的戾气悄然褪去,深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温柔。
良久,温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窗棂外溜进来的一缕夜风,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没有去扶,也没有斥责魑惊的失仪。她只是缓缓弯下腰,蹲下身,用纤细白皙的指尖轻轻抚去了魑惊脸上的泪珠。
“傻姑娘……”温招的声音微哑,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刺骨,而是揉进了一丝极淡、极涩的喟叹,像研磨开的墨,带着沉淀的浓稠,“谁说要赶你走了?”
魑惊猛地一颤,抬起婆娑的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温招。娘娘的手……娘娘从未有过如此……近乎温存的举动。那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却奇异地安抚了她濒临崩溃的惊惶。
温招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她惯常的、带着讥诮或冰冷的假笑,也不是算计时那种若有似无的弧度。这是一个真实的、柔软的,甚至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
这笑容极淡,如同初春融雪时,冰层下悄然探出的一星嫩芽,脆弱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它短暂地驱散了温招脸上长久笼罩的苍白与冰冷,让那张绝艳却总显得过于锋利的容颜,瞬间染上了一层近乎朦胧的暖色。
温招自然是美的,可这一世的温招,是个满心恨意的美人,脸上鲜少会出现这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