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回侧院厢房时,只见月亮门前不知何时多了块巨大的假山石,正正好把门洞拦住,如若不仔细瞧,任谁也不会发觉这里竟然还有一个院落。
他侧身贴着假山跨进去,见墨香在院中熬药,看他进来起身行礼。陶然摆摆手,问道:“她怎么样?”
墨香摇摇头:“人是醒了,什么也不吃,一动也不动,杨大夫先前来看了,说要静养。”
他点点头,开房门进去。季眠已经挪到暖阁安住,她独自躺在床上,并不拉窗帘,月光把她的侧影打在墙上,高挺的鼻梁显得越发铮铮。
这几天,她几乎是瘦脱了相,本就轻薄的骨骼利落如薄刃,不施粉黛,淡眉水眼,嘴唇始终带着白霜,像个雾里的人。
陶然缓缓走过去,用手贴了贴她的额头,随即垂坐在床前的地上,头靠着床沿,缓缓闭眼,像是睡着了。
季静堂从他开门时就醒了,却仍闭着眼,此刻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微微动了下手指,却被他压紧的被子掩住了。
人就算病了,死了,转世了,那些旧有的积习也难以就此改去。她心力全无,却仍想习惯性地关心别人,想叫陶然起身去房间里休息,却始终没有一点力气发出声音。
季静堂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今夕何夕,关心不了季府的后况,外面发生了什么,陶然究竟什么时候去科考,她都没有一点力气过问。她从来不知道人竟然这样的脆弱,生命从来不是像野草般坚韧而顽强的。
生命是有尽头的,是会被磨难消耗殆尽的,是容不起来来回回的折腾的。她突然想到要离开这里,离开京城,离开所有人,离开一切的烦恼和无尽的轮回,到江南,到荒野,带着墨香和季眠,开一个书院为生。
陶然在梦中动了一下,嘴里不知轻哼了句什么,半坐着的身子缓缓倒下去,连带着静堂的被子都被带到了地上,只有小小的一角还盖着腿。
她突然感觉很冷,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缘故,五月几近初夏的时节,只因没盖一床被子,几乎要冷得抖起来。她很想发出声,却发不出来,很想动动胳膊,一抬却有千斤重。几经挣扎之后,她除了感受浑身的疼痛,一点都没能挪动。
静堂从来是个多思多虑之人,思绪不觉间飘远,心觉远下江南,山野为生是个可笑的幻梦。她根本出不了门,甚至连这张床都下不了,她离不开人,离不开伺候,故而也就离不了京城这个销金窟。
曾经,她曾以为姐姐被锁了金屋子里,她觉得金屋太烫,自己住进去会化掉,可是而今而后,自己又怎么不是住在其中呢?
金屋不止有皇宫,还有季府,现在,连陶府这个小小的地方恐怕也要成为锁住她的笼子,如果她还想活下去,未来是一条注定望到尽头的路:隐姓埋名,和陶然在一起,做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直到他厌倦,直到自己老去。
她相信陶然,一个肯把自己从火场里救回来的人多少是有真心的,但她不相信这真心会永远下去,也不屑于靠这真心存活。她不屑于躺在这里,死在这里,不屑于去忍受陶然父母讥讽的脸色,直到耗尽陶然的耐心,从佳人才子走到相看两厌。
静堂想要为自己再挣一挣,她想起来,想止住发抖的身体,但她真的无能为力。突然间,她的喉咙开始哽咽起来,一股有些温度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她开始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墨香端着参汤走进来,见陶然枕着被子躺在地上睡着了,自家小姐在床上哭,哭得发抖,身体上上下下的起伏,却一点被子也没有。
她慌忙把参汤放下,过去把陶然摇醒,嘴里急道:“陶公子快去隔壁睡吧,姑娘身体不好,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两个啊。”
陶然迷迷糊糊地起来,墨香忙把被子重新盖在静堂身上,又去一旁拿烧好的炭火,放在暖炉里给她掖到被里去,静堂的脸色方才慢慢好了些,抖动和哭泣都渐渐止住了。
“颜颜,”陶然头很疼,拼命摇了摇,俯下身来看她。
静堂满眼是泪,眼中的人都虚化成模糊的影子,却连抬起手来擦擦都无能为力。
“你怎么了,”陶然擦干她的眼泪,“是不是冷,要不要起来喝点东西?”
她很想起来,很想点头,但身体却像控制不住似的,就那样原位僵直着,心里越发焦急。
墨香到底是机灵,只道:“直接扶起来吧,陶公子,给她揉揉手,想是刚才受凉了。”
陶然闻言把她拉起来,侧坐在她身后的床上,仍像昨天那样半抱着她,握着她冰凉的手。
墨香端来参汤,放在嘴边吹了吹,兑了一小口喂给静堂,她张了张嘴,一股苦涩混着辛辣的味道直冲她的食道,她忍不住皱眉,剧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