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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早已铲过,一路无颠无簸地抵达惘山之巅,天子携诸臣皆身着祭服,早已肃列于祭坛之下。
一声声高昂的诵喏传来,璃音随司天台监指引,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台,于满台薪柴之上,端坐而下。
巫觋们又在高声唱诵着什么,明明近在耳边,但却仿佛隔着千万重的渺远,璃音一句也听不真切。
酷烈的日光直往身上晒,像兜头罩下了一个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巨大蒸笼。
再喝不到秋莺藏给她的冰饮子了。
璃音这么想着,最后看了一眼百官列队中,正身着祭服、随天子叩拜的父亲,在他起身向她望来的前一瞬,她无情无绪地收回视线,在十月胜似酷刑的热浪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按着晚上随夫君练习了无数遍的吐纳之法,她深深呼吸了几下。
昨晚,她用眼神警告夫君不准来看了,也不知他读懂了没有。她会死得很丑、很难看,别人来看她都无所谓,可就是不想给夫君看见。
他嫌她丑,约好的来世也不来找她了怎么办。
手中攥紧了偷带出来的小香囊,璃音呼吸渐转轻慢,终于,在热风扑面不停的闷燥中,阖着双眼,缓缓入定……
第139章
人间德武二十一年,十月初一日,大吉。
惘山之巅,祭台高肃,日光似流火,毫不怜惜地将酷热向人间万物洒落。
高高的祭台之上,身着祭服的少女在一片唱念声中宁静端坐,她仿若一尊塑像,自始至终,除有几根发丝偶被滚热的山风拂起之外,全身一动不动,直至天子百官行完祭典,下山回朝,她也没把眼皮掀动一次。
人在入定时,会身无外扰,心神宁和,进入一种类似深度睡眠的状态。
所以第一日,尽管山顶上人来人往,唱呼不绝,璃音自阖眼之后,便没有从入定中醒来。
第二日。
喧腾散尽,空山寂寂,偶有几声鸟语,再不闻一点人声。
唯有一座祭台肃立,炽日高悬。
璃音的面颊、脖颈、手背……所有祭服遮掩不到的肌肤上,都渐渐开始浮起大片熟肉一般的红色斑块。
但她依然只是沉静坐着,双目紧闭,脊背挺得笔直,没有醒来。
第三日。
仍是寂静。
少女原本最是水润饱满的嘴唇,渐渐枯瘪了下去,翘起了无数干燥枯白的皮屑,待日头升至正午时,赫然一下,一个巨大的豁口,自唇瓣中央,绷裂了开来。
官家小姐精心养护出来的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如今也已渐转枯黄,毛躁地随山风摆动。
发顶有烧心的灼烫感传来,璃音眉心微皱了皱,调整加深了吐纳时的呼吸,仍是没有醒来。
如璃音所料,入定果然为她减少了许多苦楚。不过她也知道,入定状态并不能永续,当躯体陷入极端环境中时,依然是会被强行“吵”醒的。
第四日。
山顶兽鸟都已避暑撤离,连鸟语都不再闻。
璃音颈后开始泛起连片烫伤般的水泡,经日光暴晒,又迅速干瘪下去,在少女原本白皙娇嫩的脖颈上,留下一大片皱皱巴巴的干皮疙瘩。
再不多时,颈上那一片坑洼斑驳的肌肤,便如地上晒至干巴的硬土,再黏连不住,在某一个水分散尽的时刻,骤然开裂。
像遭受噩梦袭扰,少女眉心猛地攒蹙,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好一阵快速移动,然后在某一个身体快要痛至极点的时刻,璃音抑下一声呻吟,蓦地睁开了眼。
烈日下曝晒四日,又整整四天水米未进,少女此时双唇开裂、血色全无,面色更是惨白如金纸。
凡人的躯体,再有入定加持,至此也已撑到了极限。
而按祭典仪制,圣女是不能哭、不能叫,也不能动的。
所以璃音仍是一动未动,发顶烫得好似随时都要燃起,喉间一片砂摩似的割痛。
她意识已不算清明,双目虽然睁着,眸光却已近凝滞,只透过晕沉的视线,朦胧看到,正对着惘山的前方,于那渺渺云雾之间,似乎另有一座高山耸立。
惘山对面,那是什么山来着?
她此刻脱水脱力,思绪昏沉,脑中眼中的一切都不成逻辑,就连一座山的名字,也已再分不出力气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