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昨天太过任性,考虑欠妥了。”窦夫人若有所思道,“给你母亲的信函和香料也不知她收到没有?你想去崇德里看望母亲吗?我让毘提诃护送你去大兴城。”
长孙青璟与窦夫人相处了几日,也大致摸清楚她脾气秉性——对待所重之人,向来是不吝啬赞美与疼惜;亲口承诺之事,未有不一一兑现的。
所以窦夫人此番言辞理应不是虚言,她确实准备为了自己破例,有一番额外的怜惜在其中。
“这可万万行不得。”少女半开玩笑地掩口道,“母亲见我归宁,定会误以为我才出嫁三四日,已在国公府惹出无数乱子,导致夫家不容,遣我还家。她面上无光,都由不得我申辩,便气到风疾发作。阿娘,你可千万不要再提起此事。”
“好!那就不再提了。”窦夫人知她一心照顾自己,也不再折其意,笑着应允。
这是一个竭尽全力独自支撑着尊严的病妇,哪怕缠绵病榻,也不愿以病容示人。
长孙青璟与婢女合力将她搀扶到镜台前,铜镜倒映出消瘦黯淡的脸庞。
长孙青璟执起银梳,为窦夫人梳理蓬乱的发丝。枯黄毛燥的长发阻滞了发梳的下落,纷纷应齿断裂,在梳齿间隙扭结成卷。她将这些被光阴煎煮的发丝小心取下,偷偷藏好。
身后传来婢女的啜泣。
“我年轻的时候,有满头透着青金石光泽的美发,从不施义髻,哪怕不钗不簪,也能在人群中引来无数欣羡的惊叹!——老天待我不薄,宁可让它们蓬乱,干枯,断裂,也不忍它们发白。”窦夫人坦然地望着铜镜,“你二人不要伤感,为我梳洗,化妆,更衣——我想出去走走。”
“阿娘想看些什么景致?”长孙青璟并不劝告窦夫人在家休歇,只想尽可能满足她的一切奇思怪想。
她依稀记起父亲临终前的那几个月,似乎也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及热情。
他会突然在中夜转醒,催促母亲代笔将一些漠北诸国的见闻记录下来;有时又会非常急切地让安业将伯父长孙炽请到府中,痛陈主上宽待突厥的弊病。
他的死亡,并没有薪尽火灭的轨迹,反而更像掠水的飞星,崩解出所有残存的光亮后才轰然倒地。
窦夫人的回忆将她从这种混乱的、奇怪的联想中拉了回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冬日也不喜将自己困在家中。总是约上三五同龄的娘子,喝酒查谈(耍嘴皮子抖机灵的意思),秋千蹴鞠,骑马游逛,嘲弄这家郎君满脸脂粉,笑话那家郎君弱不禁风——如今不再做荒唐事了,只想看着年轻人在眼前游乐图个开心。”
长孙青璟抚掌道:“这些荒唐事我也在行。阿娘,我们一同去山下向阳处,叫上年轻的婢女们与我蹴鞠,来上一场‘流星赶月’的四人轮踢赛,阿娘替我们计球数。”
窦夫人点头:“还是你懂得我性情。这是你我的小秘密,你我偷偷出门。不能让毗提诃知晓。快备腰舆,趁着毘提诃熟睡,我要去散散心。你快带我逃离这硕大的鸟笼……”
长孙青璟听闻母亲如此“惧怕”儿子,描眉的画笔在手中颤抖了一下。她露出一个爽朗而狡黠的笑容:“当母亲的也会害怕儿子的管束吗?”
“当他的寒泉之思铭诸肺腑之时,我当然会惧怕他的责备。”窦夫人坦率地回答,“是的,现在我是有点儿怕他——又怕又担心。他与他父亲、兄长不太一样……”
“我懂,这人若竹有节能负千钧,纵百罹不卸其任,古板得让大家害怕……”长孙青璟这番明贬暗褒的言辞令窦夫人乐不可支。
婆媳二人一起微笑起来,默认了李世民是个刚毅、恪勤的人。
主仆一行人便带着帷帐、暖炉、修竹、毛丸,网,男男女女都换上轻便缺胯衫,抬起腰舆,去山下寻一处开阔又温暖的所在。
一处岩壁正巧挡住寒风,阳光聚积于此。众人协力支起帷帐,将腰舆置于帷帐之中,窦夫人便在此处观赏蹴鞠。
婢女们在岩壁前地面上插下修竹,张起网。难得清闲的众人便跃跃欲试。长孙青璟身量比同龄人颀长,便选得一十五六岁的婢女与自己“白打”。
毛丸在两人之间腾挪闪转,始终不坠。引来旁观者们拊掌喝彩。如是再三,长孙青璟渐渐觉得无聊,便扬脚将球送往高处。众仆来不及叫好,毛丸已经不偏不倚地卡在岩壁罅隙中钻出的松枝上。毛丸挂得说高不高,胆大者咬牙踩着岩壁突出的峭石往上攀援,取下毛丸似乎不难;说低不低,胆小者仰头便觉得头晕目眩,只能死心塌地等待他人相助了。
大家纷纷捡拾石块、粗树枝向上投掷,只可惜总是差一截。年轻的家生便飞奔回别业去取梯子。
几个婢女盘腿坐在地上干等。
“是我败兴了。路上来回又要耽搁几刻。不等他们了,我自己去取。”长孙青璟话音刚落,便踩着岩壁上突出的石块向上攀援。
几位婢女被这惊人之举吓到花容失色,苦劝长孙娘子从长计议,赶紧从那直上直下的嶂石上下来,不要吓到窦夫人。
长孙青璟却装聋作哑,一意孤行。
“噤声!谁都不准在岩壁下乱叫,等我把球抛下来再比试!”她恶作剧一般单手攀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将自己身体荡出,在崖壁上移动了两三个人的位置。
确实再也没有奴婢敢大声劝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