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用了一上午时间把猞猁追得精疲力竭,任他们再挑逗激怒自己,这畜牲也懒怠得岿然不动,只是兀自蜷缩在草树之间晒着冬日暖阳。
三个顽童便干脆将猞猁当成靠垫,与其斜倚在一处,暂且相安无事。
因害怕猞猁兽性大发扑食罗浮凤,婢女便将这精巧不似人间所有的禽鸟从长孙纫佩的发鬟上取下,重新置于金色鸟笼中,亦步亦趋侍奉在小娘子身后。
独孤璀选了一处居高临下的假山石,招呼长孙青璟一同坐下。说起家中掌故和两家亲眷复杂的血缘姻亲关系。
长孙青璟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想到长孙纫佩这孩子由叫自己阿姊改口为舅母,平日里与李世民一道飞鹰走狗李大志大慧兄弟需改口管昔日好友为姨夫……她不禁哑然失笑。
独孤璀拉起长孙青璟的手,大有亲近之意。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倚。你的那些经历,我听说了大概。心头也震颤了许久。而我观你言行举止,全不似历劫之人。这种坚韧洒脱的个性,正是母亲所喜爱的。你与二郎有缘,全家均觉得你们天造地设,我也替你们高兴。”
长孙青璟也听懂了大概,想到李家上下从未为难自己,更多时候颇为照顾自己小小的自尊心,此时又有长嫂独孤璀安慰自己这场婚姻并非年轻郎君一意孤行之下造成的长辈的妥协,而是得到了长辈的应允与祝福,她心中便更加安稳。
当然独孤璀的话夹杂着窦夫人的授意,并非全是自己本义。如若让她来评价,少不得夸赞少女处变不惊,少年义薄云天。两个孩子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决断,有着恰到好处的莽撞感性,初看飞扬跳脱,细品内敛稳重。这简直是她年少时在传奇里看过的最美好的故事。
独孤璀与李建成姻缘是最寻常不过的联姻,双方早早定下婚约,亲上加亲,父母满意,祖母独孤氏满意,文献皇后独孤氏满意,就连表兄妹双方也甚是满意。两人无惊无险、波澜不惊地成为夫妻。
所以,当她听闻长孙青璟那些多舛的经历、离经叛道的行为时,不禁大惊失色,觉得这个暴戾乖张的少女并不好相与;但是听闻她幼时处变不惊,助母亲脱险,舅氏危难之际宁愿与落魄的舅父同去岭南也不愿依附叔父,又不禁击节赞叹!
这个长着两张脸孔的少女让一世顺遂、按部就班的独孤璀产生了异乎寻常的羡慕。
长孙青璟只零星地听说窦夫人常年罹患气疾,发作起来痛苦不堪。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有闻听患有气疾之人冬日间不该过于走动导致疲乏,而筹备这仓促却周全的婚礼显然与医生们的告诫背道而驰。
长孙青璟莫名有些歉意。
“奴奴也有一些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有冒犯冲撞,大嫂尽管责骂。”长孙青璟试探着问道。她总觉得婆婆的症病并非旧病复发,养一些时日自然缓解那么简单。
“一家人,有话不必强忍。”独孤璀似乎已有应对之策,并不回避长孙青璟的疑问。
“斗胆相问,母亲大人的病……”长孙青璟留意着措辞,缓缓开口,“作为新妇,一想到母亲本该在冬日修养,如今因为操持婚事,积劳成疾,实在惭愧。也不知能否获准与大嫂一同侍候汤药,以尽孝道……”
“我说你和我一路走来,既不赏玩美景,也不问及亲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一般新娘那般对家中景致心存好奇,原来是为了这事……”独孤璀一副恍然大悟却搜索枯肠的模样更令长孙青璟疑窦丛生——她在撒谎!
长孙青璟突然想起婚前与李世民在利人市的那次相遇,后者曾经开玩笑说是被母亲驱赶出家门游逛。
长孙无忌曾经说过,李世民是其父母诸多子女中最受疼爱的儿子,其母断不会因为嫌弃他而不允许其陪伴。
她需要努力把这幅被李家诸人刻意地、当然也许是出于善意而撕碎、隐藏的复杂卷轴重新拼接起来,不然于心难安。
独孤璀显然不是非常擅于撒谎与掩饰的高门贵女,她有些慌乱地拢了拢鬓发,低头沉吟片刻,才终于拼凑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答案:“母亲说,两姓之好,既是命中注定,也是机缘凑巧,你与二郎两者兼美,天造地设,吉期乃是上天决定,祖宗嘱托,不可随意更改。母亲的病并无大碍,熬过腊月,自会痊愈,往年也是如此,弟妹休要杞人忧天!今日便如往常在家中一般,不必拘束,明日庙见之后,我便又多一帮手,心中也是欢喜得很。”
她又暗觉有些不妥,便自嘲道,“看我这人,说话就是容易失言。三娘雷厉风行,四娘谨小慎微,在闺阁时都是我的助力,可不敢凭空抹杀这两位小姑的持家功劳。但我身为长嫂,总不能一辈子盼着三娘归省不回夫家,四娘不另觅良人——”
说道此处,长孙青璟同独孤璀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
“母亲可是指望你我共同持家,门户昌吉呢。我呢,可以全年仰仗的就只有你这位妯娌了。”独孤璀拍打着新弟媳的肩头,慨叹道。
两人正半真半假谈笑间,李道宗、柴令武两个孩子向假山这边跑来,与长孙青璟商议借猞猁出行一事。
长孙青璟正微笑应允时,独孤璀突然代弟媳拒绝道:“不可,猞猁是你们婶母舅母的嫁妆,是她的兄长疼爱妹妹特意送来相伴的宠物,怎可随意借给你们去狐朋狗友面前炫耀。此事到此为止,不可再行纠缠!”
两个男孩悻悻地望着独孤璀,觉得她虽然说得在理,但此猞猁实在太过威风与通达人情,便将头凑在一处商量对策。
或许这猞猁能帮助自己从孩童口中套出点关于窦氏病情的真相呢?
那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