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从小就知道。”老人微微直起后背,呼出一口浊气:“就因为她这个姓……我跟知薇说过,我把阿喻当亲孙女,不在乎有没有血缘,让孩子跟着淮州姓吧,或者跟她姓年也行,若孩子跟咱家姓氏都不一样,会遭别人指指点点,被人欺负……”
“知薇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给阿喻改姓,这姑娘一向是有主意的,打定的事谁也劝不住,淮州向来对她言听计从,自然不会勉强。”
“好在阿喻性子淡,别人说什么她只当耳旁风吹过,也不喜欢和小朋友出去玩,宁愿呆房间里看书,她就这么慢慢长大,直到淮州病重倒在讲台上……”
“淮州上大学那几年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查出来已经是胃癌晚期,淮州死之后,知薇就挑起养家担子,一天打五六份工,渐渐也熬坏了身子……”
老人抬手抹一把泪:“知薇临死前,交给阿喻一个上了锁的铁盒,里头有她亲生父亲的地址,还有他给的信物。”
倪禾栀忍住胸口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心疼,哽声问:“后来呢,苏喻有没有去找她亲生父亲?”
奶奶摇了摇头:“这孩子从小就重感情,她说自己只有一个家,只有方淮州一个父亲……但我看得出,她在刻意回避,想当年知薇带她离开,阿喻已经五岁多,正好能记事的年纪,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知薇回来时整个人都瘦脱相了,在淮州精心照料下才把身体慢慢养好。”
“这些年,真是苦了阿喻这孩子,我一把老骨头,自己生活都成问题,哪有能力抚养她和舒慧?若不是阿喻挑起担子,我早就埋坟里头了,舒慧也指不定在哪个地方流浪。”
老人声音带着一丝沧桑的悲呛:“终究是我们拖累她……”
老人缓了缓情绪,准备接着往下说,目光被一双潮湿的瞳仁撅住。
她看到倪禾栀的眼睛慢慢渗出红丝,再被一层泪膜包裹,满眼的心疼化作泪珠,毫无征兆地落下来。
老人心头微微震颤,掺杂着说不出的感动。
谁说她的阿喻是没人疼,没人要的小野种?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像自己心疼阿喻那样心疼她,就算阎王此刻来收她,她也没什么遗憾了。
奶奶心里的阴霾忽然消散殆尽,摸摸倪禾栀脸蛋,手心潮乎乎热热的:“好了好了,奶奶不提这些伤心事,惹的我们栀栀也不开心。”
倪禾栀鼻子一直发酸,听着苏喻离奇曲折的身世,心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她不明白为何苏喻妈妈非要她姓苏,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苏喻是私生女,她还那么小,本该被父母好好爱着,好好保护着,却平白遭受异样的眼光和非议,这对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没错,长大后的苏喻是很优秀。老师﹑同学﹑邻居……无不对她赞不绝口,典型的“别人家孩子”的优秀模版。
可她的优秀不是在各种研学夏令营,也不是在私教补习班培养教育出来的,而是被那些苦难逼出来﹑磨出来的……
这有什么值得庆幸和歌颂?
倪禾栀真的好心疼苏喻,她甚至想穿越回去,抱抱五岁时被迫和家人分离的苏喻,抱一抱第一次挑担,肩膀磨出血水的苏喻。
奶奶揉了揉倪禾栀泛红的眼尾,挤出一个笑:“都过去了,不提了……熬过苦日子,往后都是甜的,现在家里还多了栀栀,日子就更甜了。”
倪禾栀乖巧地“嗯”了声:“奶奶,等妈妈醒了,就把您接到滨城去,花婆婆见到您一定很开心,您要是嫌老宅人多不自在,就搬去外头的公寓,那边离疗养院也近,方便您做检查。”
老人眼睛微微发红,里头却跳动着火焰般的热切。
想不到这孩子未来的规划中,竟然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她这辈子,从未幻想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年岁大了,过一天算一天,只盼自己早点入土,不要拖累孩子们才好。
老人轻抚她脸颊,眼底情绪翻涌:“奶奶老了不中用了,什么都帮不上,只能给你们增加负担。”
“才不是……”倪禾栀握住老人的手,贴在自己掌心:“您教栀栀织毛衣﹑裁衣裳﹑包粽子……会的可多了,栀栀还想跟您学酿米酒,等回到滨城,酿给花婆婆喝。”
老人垂暮之年,总喜欢自嘲“不中用”,其实是心里产生“不被需要”的落寞感,倪禾栀的这番话,让她有了“被需要”的感觉,头一次落到实处。
老人心里暖融融的,垂目凝视倪禾栀,笑着逗她:“你就光带奶奶一个人,那阿喻呢?”
倪禾栀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当然一起去啊,还有舒慧,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说到一半,撞上老人似笑非笑的目光,才惊觉自己失语,倪禾栀脑袋嗡一下,耳根有热意在蔓延。
“我……我的意思是,苏喻想考滨城的大学,离家太远,就没法照顾您和舒慧,那她怎么能安心学习,所以……一家人一起去滨城……”
奶奶看着她,好一会儿:“栀栀,若是你妈妈要接你走,你还会再回来吗?”
会回来吗?
其实这个问题,倪禾栀曾经也问过自己。
当问句跃出脑海,想到和苏喻分开,想到离开这个破败的小家,她的心便不受控地刺了下。
很疼!
碰也碰不得的那种疼!
震颤的心脏早已告诉了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