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舞蹈室出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间种满月季的花房,犹带朝露的花丛底下埋着密密麻麻的精致人偶。某个房间里,巨大的黑白琴键铺成地面,踩上去会发出嘶哑的琴音。另一个房间完全是个掐丝珐琅的古董八音盒,路过房间中央,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随着舞曲旋转的跳舞女郎,如今却只剩下残留的痕迹。
移步换景,记忆的碎片像是一卷过度曝光的胶卷,在这间取名为“梦境”的放映室,隐秘地重复播放。只是电影的主人公却在逃避为她私人订制的场景,不知道躲去了哪个角落。
夏烛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人越来越不耐烦,“有危险”只能暂时唬住他,经过的场景越多,那股烦躁的气息就越浓。
“我说过的,你可以找个地方,等我解决问题自然就能出梦。”她不得不停下来再次转告嬴惑,要知道他头顶冒出来的情绪快要变成某种具体的东西,一直围在夏烛头顶,好像群烦人的苍蝇。
“别啰嗦了,抓紧点好吗?”他依旧是那副表情,显然不肯领情。
夏烛不明白,他既然不愿意在这些细碎的场景里转来转去,又为什么非得跟在身后,好像必须得看到她将某种利器插进幼年叶理的胸口才肯罢休。
她轻轻叹了口气,推开了身后的门,铺天盖地细密的雨声顷刻将两人包围其中。天地之间一片朦胧,潮湿的地气蒸腾而上曛得人眼皮发酸,靛青的夜色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夏雨冲刷得发亮,亮晶晶地闪烁在雨幕后,只有一地烂红的榴花比水色动人。
那个小小的身影就躲在远处的一丛石榴树下,早起扎好的小辫已经松散,一颗毛绒绒的头深深埋进双膝里,踩在水面上的小皮鞋早就湿透。
她的哭声悲伤又痛苦,像是不用再隐忍,势要呛破喉咙,鼻涕和眼泪比漫天的大雨还要汹涌,夏烛忍不住想,这么小的身体是怎么发出如此撕心裂肺的声音。
她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就好像已经遇到了这世上最伤心的事。
身后的门消失不见,变成了另一棵遮雨的大树挡在两人头顶。主人公被他们找到,梦境就不再分散,变得完整。
大雨落下,一个泣不成声的小孩,和两个误入其中的局外人。
夏烛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这样的叶理,以及如何结束梦境的方式,嬴惑却突然开口。
他说:“我其实一直不明白魍魉梦产生的原因,不懂这些人类执念的东西。”
他没有回避夏烛望过来的眼神,而是冷冷地看了回去。
“人这种生物,不都只有一个死亡的结局吗?那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纠结一些已经失去,尚未可知或者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至少在我看来,你的这个…同学?她甚至没有遇到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竟然只是为了另一个人的背叛和伤害而执念至深,结出魍魉梦,你不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吗?”
夏烛紧紧盯着赢惑的脸,妄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讥诮或者轻蔑,但这些都没有,他是真的因为不解从而真诚发问。这个发现让夏烛突然觉得身体发冷,她把视线从嬴惑的脸上移开,盯着地面上两人中间的一滩积水,一些红色的已经烂掉的花瓣浸泡在其中。
梦境的成因?她突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天生相是神赐的能力,在不同人体内会感应出不同的相力,最初的那几位人神她们也曾是人类,为什么天生相能就此寄居在血脉之中代代传承神力,却在别的地方变成了吸引欲念的因果呢?
一切的开始,真的是因为主神选中她们为其找回散落人间的天生相吗?
还有,再次抬起头,树影下的嬴惑还在期待着她的回复,可是夏烛却无法说出任何的语言。她一直没有从他提出的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魍魉梦境,因为夏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嬴惑的问题让她浑身难受,那种违和感就像一个天生就是蓝绿色盲的人,从来都认为自己眼中的天空就是蓝色,直到有人告诉他你其实是个色盲,你所见的蓝色其实是绿色,这种认知上冲突在没有提出问题之前是根本不存在的。
而现在,揭开冲突面纱的人就是嬴惑。
他能发自内心地对“人类执欲”感到不解,让夏烛不得不怀疑嬴惑到底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她重新打量着嬴惑忍不住问他:“所以呢?”
嬴惑没有说话,雨气浸透了他的眉眼,比起往常,这张脸多了一些出尘的美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浅灰的虹膜边缘染上一层靛青的夜色闪烁出隐隐的微光,夏烛察觉到他的嘴角甚至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所以?”嬴惑的声音被潮湿的媒介侵扰,“所以我想问你,真诚地问你。把有限的生命时间花费在产生各种欲望执念上,这样一个脆弱不堪,本质恶劣的文明,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
他死死盯着夏烛,甚至身体不自觉地靠近了些,期待从她脸上看出任何的破绽,可眼前之人只是低垂着眼睛,似乎正在思考该如何回答他。
时间正在快速流逝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被某种力量按下了暂停键,雨球静止在半空中,悲伤的小姑娘也止住了身体的颤抖。
夏烛终于抬起眼,认真地回答嬴惑。
“你说的没错。”她说,“我们的时间有限,生命脆弱,要承载痛苦又贪恋一些快乐,但结局始终逃不开走向消亡。我以前也不明白人生的意义,但直到刚才,你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我突然就明白了。”
“人也许有意或者无意地伤害别人,然后产生或多或少的愧疚。”
“无所事事被社会的框架束缚其中却爱幻想成为世界的中心。”
“欲望强烈野心勃勃绝不甘于现状。”
“自私残忍,视其他生命如同草芥。”
“但是同样的,人类还拥有深刻的同理心,反抗的精神,无条件的爱。科学和艺术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千千万万年,沧海桑田。战争,灾难,疾病,这个文明会一次次展现出她惊人的恢复力。”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语气从兴奋变得越来越坚定。
“可你提到存在的必要?存在本身就是先于意义的。你没有发现吗?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其实已经得到答案了。”
她在嬴惑不可置信的怀疑目光中一字一顿:“这个文明最珍贵的能力就是反思自身的存在和价值。并且千万年没有停止。”
这些话对于嬴惑就像是什么可怕的妖言,他从那种咄咄逼人退回到了莫名孱弱的状态,夏烛忽然觉得身心愉悦,她故意往前走了几步,离嬴惑只有半米的距离,直到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清透的味道才缓缓开口:“你其实害怕得不行对吧?害怕什么呢?难道是怕自己也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