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婉心中有隐隐的不安,这样的托付,不似离别的话,倒似诀别之语。天边有老鸦叫声,婉放眼望去,湖面一片金波,芦苇荡飘摇得厉害,似摇着无尽的凄苦悲凉。
泪水止不住湿了眼眶,纠不忍看到婉的悲伤,伸手去擦婉的眼泪,婉却扭转了头,哭声中带着强撑的笑意:“纠,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天涯海角,我们还要相见的,你可不许失约。”说罢,快速走远了。纠望着那背影许久许久,直到消失不见。
“婉妹,对不起,我要失约了。没有希望地活着,实在太痛苦了,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两日后,曲阜城内传来纠自杀的消息,纠在子夜时分用一条白绫缢死了自己。婉大病了一场,待到可以挣扎着下床,曲阜城的第一场冬雪已经开始飘落。
该结束的都已结束,待开始的却不知道如何开始。
前年婉将无忧送到卫国清的住处,曾托付姐姐暂做照顾。后来婉本计划将无忧接回临淄,结果诸儿被害,自己被囚,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接无忧回到身边便一再被搁置。
待到回到鲁国安定好一切,婉这才打算把无忧接回,派往卫国的使者不几日便回来了,却只是带回了阿娇,无忧却不见了。
“大约三个月前,齐国派使者到卫国,说奉夫人您的旨意接无忧回齐。当时使者说夫人怜惜老奴年事已高,不用一起回去伺候。
老奴虽一心想随公主回去,但无奈当时染了风寒,本想养好身体再回临淄,直到鲁国使者到访,才知道夫人已经到鲁国了。”阿娇一副困惑兼自责的表情,让婉心中又不忍又难过,她忙找了些话安慰阿娇,让阿娇下去休息。
待阿娇退下后,婉强扶着榻坐了下来,室内的炭荜拨生响,每一声响,婉的脑袋都像针扎一下疼痛。
小白为何要把无忧接到齐国?小白!自从那个雨夜过后,婉已经竭力不去想起这个名字。那个雨夜的纠缠和臣服,原本是为了纠的性命,如今纠已经离世,那夜便更是不堪回首了。
只是一个人的深夜,婉自己也会迷惑,明明自己心中只有诸儿一个,可那夜为何她的身体却背叛了她的心?也许那是一种渴望活下去的生之本能,婉痛恨这样的自己,连带痛恨小白,小白的肆无忌惮的感情灼伤了她,让她无所遁形。
鲁国很快派了使者到齐国,询问无忧的近况。齐国的回复十分简单:“无忧是齐国公主,理应生活在齐国。婉夫人是无忧的母亲,若思念女儿,欢迎随时回齐。”子同收到回复后,却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替婉争取无忧回到鲁国。
“齐君是把无忧当做质子了,却找了一个冠冕堂皇咱们无法驳斥的借口。”子同对婉愤愤地说。“母亲,你不是曾说过当年在齐国时和卫夫人的一对儿女小白、芸儿有相互扶持之谊吗?纠已经自尽,为何小白仍要扣押无忧在齐?”
婉沉默着不说话,思绪陷入芸儿的来信。无忧确是被接回临淄了,但是小白把无忧交给了芸儿,由芸儿代为照顾,可巧芸儿的儿子和无忧年龄相差不大,两个孩童很快便熟识了,芸儿更是拿出满心的母爱来待无忧。
令人难以琢磨的是小白,自从无忧回到临淄,小白只要下朝无事,都要到芸儿府上逗无忧玩耍,其关心溺爱竟超过对自己妃子生的孩子,甚至超过芸儿的孩子。小孩最能识别谁对自己好,很快便一心一意地粘着小白,以至于小白一日不来看望,无忧便吵嚷不休。
“姐姐,一别数月,竟似三秋。许多事,我想不懂,说不清,或许深陷其中无法识得真面目,或许不见枝叶难窥全貌。
小白不再是我们的小白,不放无忧到你身边,想必伤透了你的心,我不想为他辩解。我只会尽力做好一个母亲,待以时日还你一个健康明亮的无忧。山高路远,我竟无法亲自送你一程,愿前尘往事如浮云般掠去,你在鲁国获得新生。”
“母亲!”子同提高声音,把婉从思绪中拉出来。“我听咱们齐国的眼线说,齐王最近正在操练三军,并任命了管仲做将军。军中有传言说齐军备战的目标是咱们鲁国。公子纠已死,我们已算做得仁至义尽,可是为何齐王无视齐鲁旧谊,仍要发兵侵我鲁国?”
婉听到“仁至义尽”四个字,感觉啼笑皆非,便说道:“自古国与国之战,是正义还是侵伐,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大家各自为政的说法而已。
齐国若要来攻打鲁国,以我之见,不过是乾时之战我鲁军大败,齐军要再测我军实力,好让鲁国彻底臣服于齐国,如此杀鸡儆猴,好来辅佐齐王的称霸野心。这样的战争,想避是避不了的。”
“可是我实在无信心再去打这样的一场战争。”子同皱眉叹息。
“非也!我倒觉得若有这样一战,是鲁国和齐国重新合作的好机会。”
“母亲莫不是安慰我吧。”子同站了起来,望向门口,不知何时,门外撕撕扯扯已飘起了漫天大雪,地面上已几乎全部泛白。“已经过了年,天气还这般冷,这一场雪,不知道军中又要增添多少取暖费,明年再打一仗,鲁国的国库这两年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家当又要半空了。”
婉看子同满心颓丧,心中也在衡量小白若真发起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一人的私怨还是齐国的公心。若是私怨,婉闭上了双眼,经过那样的一个雨夜,她已经再无勇气去面对小白。
她摇了摇头,小白不是一个因私废公的人,齐国的君主都不是这样的。那么,齐国攻打鲁国便只有称霸一个目的。她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门外的世界变得雪白无暇,而明明昨日还是艳阳高照,那时婉几乎认为春天已经要来了呢。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认为这一战鲁国有获胜的机会,并非是为了安慰同儿你。乾时大战,鲁国是为了协助纠回国夺权,算是干涉齐国内政。
而明年再发战争,是齐国侵鲁,鲁国反抗。去年我侵人,今年人侵我,哀兵必胜,我鲁军为了洗刷上次战败屈辱,反抗齐国侵伐,士气必定远超上次之战,此其一。”
“齐国上次获胜,当时虽然雍廪是名义上的将军,但真正的主将是连城。连城带兵之勇猛非常人所及,是齐国这些年难得拔出来的名将,故而上次齐国获胜不足为奇。但现在连城早已离开齐国,新任命的大将军管仲是从咱们鲁国回去的,想必同儿对他也有所了解,同儿觉得他可堪大用?”
“他曾是公子纠的门臣,我记得公子纠颇信任他。那个年轻人我有些印象,似乎爱耍枪弄棒,应该有些本领。
之前纠和小白赶着回齐,纠曾派管仲在路上伏击小白,想必身手也是不错的。小白后来使诈向我国请求释放管仲而非纠,当时说辞是要杀掉管仲为管仲射了自己的一箭报仇,结果转头却任命管仲做了大将军,估计管仲这人是有些深藏不露的本领的。不过他如此年轻,应该并没有太多的大战经验。”
“同儿说得不错。就算管仲有盖世的本领,但一个真正的大将军是靠一场场战争打出来的。这场战争,恐怕是管仲第一次统领三军。若大王妥善布局,我鲁国并非全无胜算把握。”
子同望向婉,婉穿着的瓦蓝色袍子已经有些褪色了,他突然无比心安,在这样的雪天,他和母亲,经过这么多年,又离得这么近。“母亲,你相信我们能赢吗?”
“我相信!”婉毫不犹豫地说。
院里雪花纷飞,同竟有些期待起这场战争起来,他大踏步走到门外,朝婉回头一笑:“那我这就回宫了!事不宜迟,我们也要准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