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孝皇后惯用素纨扇。”成之染突然开口。她望着谢凤添上最后一道褶痕,恍惚又是机杼声札札不绝,小扇掀起的凉风,荡碎了满室清辉。
记忆中的柳氏从雨夜中走来,鬓间沾着京门城外的柳絮,唇角噙着移妍生芳的笑意。谢凤用画笔蘸取琉璃盏中的雨水,将四十多年前的月色凝在眉梢。
暴雨冲刷着琉璃瓦,金鹤香薰腾起的青烟被夜风揉碎。成肃枯槁的眼睛死死盯着纸绢,老泪砸在画中人的青衣上,晕开了高天流云。
“是了……是了……”
成之染望着画中不曾得见的旧颜,忍不住以袖掩面。
谢凤瘫坐在雨渍淋漓的金砖上,看着皇帝将画像贴在胸口。帝王的冷厉威严在此刻尽数崩塌,哀婉的神情令他心有戚戚却无所适从。
“你父亲罪止前朝,你母亲守志不移……”成肃垂眸望着他,眸光中满是悲戚,“往昔虽离绝,自今日起,听还谢氏。”
谢凤顿首,哽咽不能言。
仁孝皇后画像悬入太庙那一日,金陵是难得的晴日。
成之染与诸皇子立于廊下,看画轴挂起,忽而瞥见母亲发间玉兰泛起奇异的华彩。椒兰遗馥里青烟扶摇直上,浮现出柳氏临终的笑靥。
心口突然一阵阵抽痛,她望向宫城的方向,高台日影中响起鼍鼓喧鸣。
成之染疾驰回宫,闯入延昌殿之时,成肃在内侍搀扶下立于殿中。
见她脸色煞白的模样,成肃冷不丁低笑出声。他一身素服,手持长刀,枯瘦手指抚过刀身豁口,仿佛抚过二十年南征北战的痕迹。
宣武军征战金陵时,叛军的刀卡在桓千秋颈间,他用了好大力气才将刀拔下。记忆中的血腥气忽然变得鲜活,掺杂着江岚衣袖间萦绕不绝的清香。
他展开手臂。
成之染赫然发觉,父亲的腰身已瘦削得挂不住玉带。
成肃却说道:“取我甲胄来。”
成之染刚要开口劝阻,对方眼里的光灼热得骇人:“你要抗旨不成?”
日影西斜,延昌殿罕见地响起铠甲碰撞声。成之染扶着父亲站在廊下,看斜晖在明光甲上汇成细流。
成肃忽然转头问她:“上月你说要女子做太学博士,朝臣没说什么罢?”
“他们哪里敢?”成之染笑着替父亲正了正护腕,“我还要将太学变成女子学呢。”
武陵王思远和豫章王念远在旁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又禁不住抹眼睛。
成肃搭在女儿腕上的手突然收紧,浑浊眼底泛起水光:“好……好……”他仰头任由日光洒在脸上,“这是我答应你的。”
浩荡的人群沉默而萧条,成肃在子女簇拥下登上大司马门城楼。望着城外绵延的百官衙署,以及更远处屋舍俨然的金陵城,他忽然轻笑:“台城啊台城……这是不是你心中的大宅子……”
他话未说完,便软倒在成之染怀中。
延昌殿的铜壶滴漏换了一遍水,铜簋中祈福的黍米泼在玉阶上,也已被灰雀啄食殆尽。
成之染握着父亲的手腕,指尖下微弱的脉搏,犹如渭水将涸时的细流,时断时续地舔着河床。
众人跪在御榻前,听着皇帝最后的喘息。他已经抬不起头,喉间痰鸣如破旧风箱:“传……传……”
成昭远眸中闪过一丝惊惧,正迟疑之间,成之染起身穿过满地狼藉,号令道:“召百官公卿入值延昌殿。”
纷杂脚步声踏碎日暮长街,延昌殿内外跪满了朱紫冠带。
尚书令孟元策、中书令周士显、领军将军温印虎、护军将军桓不识被唤入内殿,赫然见温太后、东郡王、皇子公主和宫眷正在榻前掩面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