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昨夜梦到了梁王,”他将药盏推到一旁,眸光顿了顿,道,“他背着朕从洛水趟过,水里漂着许多小儿的胎发,还系着红绳……”
“陛下!”成之染唤道,“陛下可记得,传国玉玺上的裂角,是怎么来的?”
那是前朝太皇太后怒斥悍臣的痕迹,纵使用黄金修补,也再难愈合。
天子伸手按在玉玺上,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倏忽让他想起苏承祜瘦小的尸体,耳畔回荡着那夜轰鸣不绝的雷暴。半晌,他撑着御案起身,走到成之染面前。
“仙君化鹤三千岁,一枕黄粱梦九州……”天子的声音忽而低沉下去,似是自言自语,“我亦是肉体凡胎,虽有化鹤之志,终究困于牢笼。独独只剩下这副枯骨,将来总要有人来为我收殓。”
他的目光仿佛望着成之染,又仿佛随晨曦萦纡,消散于延昌殿外绵绵浮空。
成之染心中空落落一片,仰头望着他:“陛下做不到?”
天子淡淡道:“朕无能为力。”
“哪怕是并未到不可回头之时呢?”
天子只是一言不发。
成之染出了延昌殿,从宫人手中取回了自己的佩刀,“当啷”一声拔刀出鞘,挥手劈在白玉阑干上。
宫人登时扑簌簌跪了一地。
良久,成之染摸索着拾起半块碎石,待定睛看时,缝隙里竟生出了惨白的菌丝。
第374章尧舜
乾宁十六年,岁在甲子。
风飘细雪,索索萧萧,覆在梁公府邸的青瓦上,像一层轻纱。成之染立于廊下,看仆役搬弄蜡梅,金黄的花苞裹着水珠,如同裹了层油纸的蜜饯。
回京的第一个新年,她父亲特意选了立春这一日,在东府大宴群臣。朱漆大门上新换了狮头铜环,晃动时带着闷雷般的回音。
络绎不绝的人群之间,中书侍郎周士显正与府邸的主人言笑晏晏。他数日前喜得一子,令众人称奇的是,那孩子衔玉而生,族中上下莫不将其视作珍宝,在京中一时传为美谈。
“殿下请看。”周士显从怀中取出一方锦盒,盒中静卧着一块小小的白玉,他幼子吐出的宝物,淡淡地泛着幽微的光泽。
成肃不由得啧啧称奇,接过锦盒细细把玩一番,忽而禁不住“咦”了一声。
周士显含笑看着他。
成肃道:“这玉中纹路……”
纤细的红色,如绸缎一般,回环勾勒出一个形状,仿佛是篆书“梁”字。
周士显笑道:“今早听闻太庙古柏生出连理枝,下官便想到了小儿这块玉,若算得祯祥,玉纹岂不是应了……”他话有未尽之意,与成肃相视一笑。
“祥瑞,果然是祥瑞。”成肃轻轻摩挲着白玉,指尖触感仿佛京门沙洲上丛生的蒲草,滑腻中又泛出清凉。他将锦盒交还周士显,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道:“侍郎该换个称呼了。”
周士显似是一笑,米粒般的细雪落在进贤冠上,不多时染成一片莹白。他紧随成肃步入设宴的沧海堂,扑面而来的暖意让雪粒变得斑驳,洇湿了朝冠,犹如一道蜿蜒的小溪。
沧海堂中九扇锦绣云屏已尽数敞开,此间的烂漫春华,更甚于庭中尚未舒展的花枝。
成肃施施然端坐堂首,绛纱袍上海水江崖纹随酒气蒸腾,似要漫过腰间的九环玉带。
侍女捧来鹦鹉杯,斟满琥珀酒。他一饮而尽,特意将杯底抬起,露出“永保用之”的暗纹。眼尖的宾客自然发现,这杯盏是当年加九锡之时御赐的内府珍宝。
酒过三巡,成肃慨然拊掌,唤人取来一幅画。座中登时响起了窃窃私语。
“诸位可见过这幅《引泉图》?”成肃遥指着画中人物,羽衣蹁跹的仙翁在月下徜徉,犹如漫步于云端,飘飘然饶有野趣。
席间忽有玉箸坠地声,侍中王玄契颤颤巍巍地探身,惊道:“可是前朝崔之敬的真迹?”
成肃笑了笑:“侍中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