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雪松琥珀茶泡好后,沈知姁便收起独属于母亲的慈爱神色,眼角眉梢熟稔地挂起虚假的、爱恋的甜蜜之色。
却又比一年前更浅淡些,更容易被识破。
尉鸣鹤正坐在床榻上看书,面容疲倦,眼中血丝遍布,眼底乌青一片,偏眉头紧锁、薄唇始终紧紧抿成一条线,显露出几分暴戾之气。
再细看一看,他手中的书册边角已是破破烂烂地卷着,明显是被人满怀怒气地翻阅过,可怜又幸运地成为唯一的幸存书。
现在的尉鸣鹤,已毫无青年天子的意气风发,反倒像是精神极不稳定的暴症病人,瞧着安安静静在看书,可说不定下一秒就能冲过来提刀杀人。
——其实尉鸣鹤已经做过了。
这三天都是小鱼子率二等宫人伺候,因尉鸣鹤屡发脾气、摔砸被子,进去伺候的频率就高了些。
其中有位宫人,无比恭敬地给尉鸣鹤盖了两次被子。
结果尉鸣鹤认为,此宫人是在故意揭短,有嘲讽天子双腿无用之意。
他当即下令,将让小鱼子将这宫人拖出去,念在年下并不处死,只打八十大板。
然而八十大板下去,宫人的确不会死,可却会陷入昏迷,要么是再醒不来,要么是醒来却半身不遂。
偏宫人不可辩驳,只能流泪谢恩。
小鱼子不忍,去问了元子拿主意,元子又来请示沈知姁。
沈知姁照旧是阳奉阴违,只说天子一时心情不佳,还给了赏赐宽慰那宫人,让对方这些时日不必进殿伺候。
*
沈知姁端着茶盏,并不急着进去,而是立在屏风后,平静地望着在床榻上颓废忍怒的尉鸣鹤。
在尉鸣鹤额上青筋浮起时,沈知姁才迈步入内。
“阿鹤近日可好?”她嗓音平淡地关怀了一句。
尉鸣鹤在内殿自觉枯坐三日,耳中寂寂惟有物品摔砸声,此刻看书也并不是真看,只是盯着书中的树叶书签发着呆,心中反复想着三日前、小鱼子口中“皇后正与韩督公在御书房”之语,酸妒恼怒的感觉在心中慢慢发酵。
等到下一次爆发的时候,便是小鱼子再次进来服侍的时候。
听到十分盼念的声音,尉鸣鹤怔愣一下。
——因为沈知姁往日里唤“阿鹤”,皆是柔情蜜意,嗓音甜得令人沉醉。
这样冷淡的一声“阿鹤”,是从没有过的。
尉鸣鹤抬眼,便见沈知姁面上略施粉黛,有三分疲乏却不掩神采奕奕,是另一番动人心魄之色。
床榻上的天子心跳悸动,同时又觉得很
是奇怪:阿姁从没在他面前露出这副神色,自己怎么会觉得有些眼熟呢?
“朕近日很不好。”随着沈知姁搁下茶盏的轻响,尉鸣鹤回过神来,望向沈知姁的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与不悦,还夹杂着思念与责备,更有一分担忧嫉妒之色,带着下意识地、看到沈知姁时的笑意。
五味杂陈,活脱脱是一条深宫怨龙。
“阿姁,你已经三日不曾来见朕了。”尉鸣鹤开口埋怨,言语间颇有咬牙隐忍的心酸之意:“朕凡是同小鱼子问起,皆是外间朝政繁忙,你要为朕筛选过目,只挑拣紧要的送给朕……”
“阿鹤,我这是为了你好。”沈知姁眼底含笑,口吻平和却带了尉鸣鹤最听不得的决断意味:“太医说了,你要少看少听少思,心态稳定,才能尽早康复。”
尉鸣鹤长眉蹙起,沉声道:“阿姁,朕说了,太医院无用,朕吩咐了颁布皇榜,广招天下医者。”
“现在可有结果?”
“阿鹤也知道,年关事多而繁杂。”提及此事,沈知姁笑容浓了些,语气轻快:“阿鹤且等到年后罢——年节对大定人家来说,可是一年中最要紧的节日,我总不好坏了人家一家团聚呀。”
“阿姁,莫要玩笑!”尉鸣鹤眉头锁得更紧:一家人团圆算什么,便是天塌下来了,都没有天子的康健来得重要。
“朕记得,当时你便应下了,现在应有杏林圣手前来应诏才是。”
然而沈知姁未曾立刻回答。
尉鸣鹤带着疑惑抬首望去,只对上女郎一双幽幽含笑的杏眸。
分明沈知姁的这双笑眼和从前并无分别,可默默无语间,尉鸣鹤忽然觉得喉间一紧,心头涌上微妙的慌乱。
他凤眸转了转,错开与沈知姁的对视,浑浑噩噩的脑中似有一道雷鸣隐隐作响。
半晌后,沈知姁容色明媚地露齿一笑:“阿鹤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