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事,那就好。心跳慢慢平复,裴恕道:“薛司马前日启程,前往突厥议和。”
“什么?”吴启脱口说道,“他那个身体,哪里经得起折腾!”
他的身体?裴恕抬眉,想起薛临苍白清癯的脸,那日登车之时,他扶着车门,疲惫支持的步子:“他怎么了?”
吴启紧皱双眉,许久:“没什么。”
不,不会没什么。裴恕看着他:“薛临得的,是什么病?”
上位者的威压无声袭来,吴启长长叹一口气。薛临要瞒的,无非是王十六,眼下她并不在,况且瞒也瞒不了多久了,薛临剩下的时日,已是屈指可数。“永年城破时薛郎君受伤太重,剩下的时日不多了,那丸药,原是我为薛郎君制的,服下可延寿半年,薛郎君让给了夫人。”
心里发着闷,呼吸也有些粘涩,裴恕余光瞥见了周青,跟在吴启身后进来的,被这消息震惊,怔怔地站在当地,吴启还在说:“薛郎君说,那个药他吃了无非多活半年,可夫人吃了能多活五六年,在这期间要是能再找到孔公孽制药,一直延续下去,说不定能活到天年。他死不足惜,只愿夫人好好活着。”
原来,如此。裴恕沉默地听着。薛临没有背弃她,只是用谎言赶她走,免得她知道真相自责,也或者,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死亡吧。
前天离开时,他觉得薛临的话像是遗言,那时候还只是想到了此行凶险,却原来,薛临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那些话,的确是遗言。
“周青,”裴恕取出怀中藏着的锦盒,“这是薛郎君给夫人的生辰礼,你即刻回魏博,将薛郎君的病情告知夫人。”
薛临如此待她,她如此爱薛临,他又岂能,不让她知道真相。
周青飞跑着去了,裴恕定定神,收好案卷,快步走进陆谌营帐:“陆公,我想跟随大军,接应薛司马。”
“李节帅已经去了,王留后率领骑兵也在附近,向东还有平卢军,你放心,不会有事,”陆谌以为他是不放心战事,说道,“你就不必去了,留下来坐镇指挥。”
裴恕垂目:“我欠薛司马一命,决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还望陆公允准。”
薛临为她,已经放弃了一次生命,这一次,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带薛临回来。
***
百里之外,突厥境内。
黑布蒙着眼睛,薛临骑在马上,在斜阳中走过茸茸的草坡。
今天一早使团到达一处唤作善达克罗的山谷,突厥派人来接,给使团所有人都蒙住了眼睛,不过他一直在心里默默推算方位,计算路径,以他们的脚程,此处离善达克罗应当是五六十里路程,途中他曾听见水声,快而清晰,应当是条河,清晨时,太阳在右前方,傍晚时,太阳依旧是从右侧斜照,他们应当先往北,又折向西行。
距离善达克罗五六十里,有河水流过,先往北再向西,他们此时,应当在碛山附近,此处三面是山,一面是草原,进可攻退可守,也是突厥几个大部族的聚居地,可汗王庭很可能就在此间。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霎时到了近前,有洺州口音的男子开口问道:“郑嘉在哪里?”
薛临扯下蒙眼黑布。眼前出现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脸庞,是王焕,当初守永年之时,他曾从城楼上远远望见过。
王焕催马来到郑嘉车前,探身伸手,拽开车门。
车门洞开,露出内里那张熟悉的脸,冷冷淡淡,抬眼看他。
“我就知道你没死,”王焕大笑起来,喉咙里带着点嘶哑的杂音,“你瞒不过我。”
他跳下马来抱,郑嘉冷冷道:“别碰我。”
王焕顿了顿,许久,轻嗤一声:“走!”
士兵们牵马推车,带着人往前赶,薛临看见张奢也扯下了蒙眼黑布,没有人阻止,他们此时已经深入突厥腹地,有突厥最精锐的主力军护卫,不怕他们翻天,也就不需要再多加戒备了。
薛临控着马,时前时后,留意着周遭的动静。不远处是大片的石头城墙,高高低低,矗立在暮色中,墙内有白色高楼,涂着蓝绿的屋顶,城中央是座最高大的建筑,飞檐瓦当,雄浑壮美,大约就是可汗的居所。
突厥士兵驱赶着,走进石头城,走向那座最雄壮的宫殿,郑嘉的车子第一个进宫,王焕突地拍马挡住,高声道:“剩下这些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士兵提刀上前,薛临厉声喝住:“慢着!”
落日最后一丝余晖照着涂成白色墙壁,露台之上,隐隐露出织锦团花的袍角,薛临转向那处:“我等此来是要见可汗,我朝天子是要与可汗议和,你算什么东西?岂能替可汗做主!”
王焕羞恼着,挥刀劈下,薛临不避不让,傲然道:“难道堂堂可汗,连天子使臣都不敢见,任由一个反叛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