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薛临拄着手杖,无声吐一口气。
“书信在此,”郑嘉从袖中取出一封对折的信笺,奉与陆谌,“交与王焕,他应当会同意和谈,不过王焕狡诈多疑,见不到我,不会露面,所以,我会与薛司马一同前往。”
有光亮从缝隙处漏下,她低垂的眸子倏地一亮,锋芒毕露。裴恕有一刹那想到,这母女两个的气质全然不同,但,这种尖锐锋利,孤注一掷的神色,却又如此相似。思绪有一时飘远,她这时候,在做什么?
魏博,
节度使府。
和谈的消息传来,已经是数日之后,如今王存中不在,府中便是璃娘主持,是以留守的掌书记一早便将消息报知了璃娘。
窗外一枝海棠开得正好,风一过,簌簌一阵红雨,王十六偎依在璃娘怀里,听她低声说道:“你放心吧,等和谈成了,裴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王十六低着眉,觉得疑惑。裴恕虽然极少与她谈公事,但他志在平定突厥,怎么会轻易和谈?蓦地想起当初大破王焕的契机,便是入城和谈之时,心里一动。
“十六,”璃娘摸摸她的头发,“夫人也在那里,听说要和薛临一起去突厥和谈。”
“什么?”王十六吃了一惊,怎么是薛临前去?想起他单薄的身形,裹得厚厚的狐裘,心里一阵慌张。
“别担心,”璃娘安慰着,“有你二弟在,还有裴郎君主持,不会让他们有事。”
王十六定定神,是了,有王存中率领着河朔最精锐的骑兵,况且,还有裴恕。他从来都是无所不能,一定会保他们平安归来。
眼前浮现出裴恕气定神闲的脸,仿佛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那样温暖,可靠,在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她心底深处最安稳的依靠。王十六鼻尖发着酸,低声道:“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事的。”
有裴恕在,一定不会有事。
***
北地边境。
界碑一方,立在道边,踏过去,便是凶险万分。裴恕低声向薛临道:“李节帅会循着你们留下的标记远远跟随,王存中的骑兵也在附近,等你们确定位置,立刻就会进攻。”
“有劳裴相。”薛临抬眼一望,四野苍茫,长空碧蓝,也许,这就是他瞭望故土的最后一眼。
“我让张奢带人跟着你,”裴恕又道,“一旦动手,你紧跟着张奢,片刻不要与他分散。”
张奢长于搜集情报,有他在,事半功倍。张奢武艺也是绝高,定能护着薛临撑到官军接应。他与薛临一道前来,无论如何,他都会将薛临平平安安,交还给她。
曾经不止一次想要杀死薛临,但,绝不是此时,更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有劳张将军。”薛临向张奢叉手致谢,跟着转向裴恕,“我有一事请托裴相。”
裴恕低眼,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递过:“这是给阿潮的生辰礼,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有劳裴相转交。”
裴恕顿了顿,终是伸手接过。她的十七岁生辰,那个偎抱相依的夜里,他曾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她说,想见薛临。后来她走了,生辰之时,她大约在路上,他为她准备的生辰礼,始终不曾送出去。
“阿潮就托付给你了,她天真直率,很多时候还是个孩子,裴相多担待些。”薛临带着怜惜,克制着的爱意,“其实阿潮对裴相,未必不如……只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未必不如他?他倒是自信,被偏爱的人大约总是自信。裴恕不想再听,这些话带着种遗言似的不祥意味,索性出声打断:“司马若是还有话,等回来之后,自去对她说。”
薛临垂目,半晌,笑了一下:“那个药,有劳裴相费心再去找找孔公孽。”
“她是我妻,我自会竭尽全力,”裴恕淡淡道,“不劳司马费心。”
“如此,”薛临顿了顿,裴恕以为他还要说什么,他却只是叉手作别,“裴相,就此别过。”
车马辚辚,向着山川尽处行进,这一去,几人能够生还?一战功成万骨枯,只愿此役能荡平敌寇,还边境太平。
裴恕转回头,踏着新生的野草,慢慢向营帐走去。北地春来得迟,已届三月,犹只是浅淡一层新绿,连日里忙于战事,少有时间能够想她,今日薛临一再提起,让他千头万绪,全都萦绕在她身上。